他穿过长廊,看到自己的身影让回廊深处不同方向折出的微光拉长,倒映在前方玻璃门上。那门皇家气派般高阔沉重,每日清晨都让人擦得光可鉴人。他的身影映上去,菜绿,修长,恍若幽灵。他握住包铜的长把手,目光斜向远处的大草坪。远方树丛后灯火阑珊之处,是活色生香的史坦福购物中心。秋夜将临未临之际,草坪呈沼泽之色。要抵达那光明,先要穿越这黑色沼泽。他推门而出,立刻觉到了风,赶紧将衣领竖起,再望向那将要穿越的沼泽。
他看到了两滴泪。左边的那滴先夺眶而出,顺着泛满月色清光的一张少女之脸且行且停,最终汇合了右边那滴,决堤而去,漫过岁月在江心垒出的沙堆,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在台阶上坐下,别过头去。
胡佛塔顶灯还未启明,在将暗未暗的黛蓝天色里,被天际微光勾出的轮廓剪影般分明。台阶上方的大门洞开,在路灯未上的时刻,幽深黑暗。
他刚从那里面走出来。这个下午,他听了二战史实研究会主办的日本老兵悔罪讲演。计划同时讲演的另一日本老兵,因对战时具体行为的承揽,有犯下违反人道罪之嫌,不符合美国入境规定,签证被拒。这日讲演的老兵,当年刚被征召,还未起程二战就结束了,其演讲重点落在良心自责上。老兵说他不能将责任全部推给军部,自己作为一个盲从的走卒,当年很相信战争宣传,年龄一到,就主动报名要求上战场。“我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如佛家所云,心动就是身动,我跟那场残酷的战争是有孽缘的!”——老兵最后哭了起来,令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他悄然而退,穿过走廊出去吸烟。多年来,这哭诉声常在梦中将他惊醒。那声音从清稚,尖厉,渐变深沉,迟钝,如今已接近这老人嘶哑的悲绝。这哭声不是他的梦魇,是安慰。他以它证明自己存活的价值。他想,这个老人今天解脱了,在他公开表白的时候。而自己的机会不曾到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这个想法让他摁灭了烟头。他带着烟气转回资料馆。他总是埋在东亚资料馆的故纸堆里钩沉世事。这恒温的阔大厅堂里,常只有他一个人在桌架间穿行,抄录、疾写,一如在这样一个深秋的下午所为。条状的窄窗间隔很密,看累了,他就呆望外面被窗格割裂的北加州光亮的天色。你找什么?我可以帮你什么?温和的女馆员有时会过来问。他摇头。他英文水准有限,能读,能听很多,但讲不出他想要说的很多意思,所以他多半时候沉默。如今,这里的人们都已习惯了他那伏案而书的修长背影。他们也都知道了,他是来做“文*”研究的。王旭东?他在美国大使馆接受面谈时,一身彩色花绸裙、烫着短短鬈发的美国女领事,叫着他的名字读看他的资料,然后用中文说,我读过你的书。他无话,女领事抬了抬眼,有点儿惊讶,又说:你写得跟人不同。他笑笑,没有按美国人的习惯回谢,也没问她以为有何不同,看上去有点儿矜持。女人在纸上哗哗地写着,也不看他,声音飘过来:你关注每一个人在那场运动中的位置,你很会掏他们的内心,试图拼成一个画面:这是每一个人的“文*”,对不对?他浅笑,说,你讲的是我没想到的。他客气了,很客气,其实心里得意,他期望女领事会说得更多。你到美国去,有什么新的设想?她搁下笔,问。这是个聪明的女人,他想。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些年,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采访那些如今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岁间的漂亮女人,我相信这样的女人在动荡的乱世,一定比常人遭遇更多的故事。女领事的笔停下来,直看着他。他以为会被拒签了。她才说,你能告诉我why?这句夹了一个英文单词why,非常合宜。他说,我觉得你不用我解释。在动乱的时代,一些从来没有机会接近权力的人会夺取权力,权力的副产品是夺取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机会接近的漂亮女人。在那样的乱世,美人的命运最能反映这一时代的真实。嗯?她很轻地哼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动乱时代,强盗,心思险恶的人往往得道,他们最终的日标,无非是权力和美人。是,政治和性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但时代险恶之际,人性有更多的表演机会……女人镜片后的双眼瞪直了,几乎迸出火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噢,美国那里去了很多合你采访要求的中国女人,希望你在那里会有更多更新的发现。她哗哗地签发了他的签证,最后说:祝你好运,期待你的新书!他有新发现了吗?他在美国遇到了那些当年的美人,可她们比在中国的同龄人更不易接近。她们中有人礼貌地说过,所有的噩梦都甩到太平洋里了,失忆了,她们享受这般失忆。作为“文*”研究者,他懂得那后面的千言万语。这些曾经的美人们,在新大陆重新做人。在加州明亮的阳光下,她们房前青草如茵,篱墙边各色玫瑰盛开。她们穿牛仔裤,开休闲车,养儿育女,遛狗逗猫;她们讲英语,念学位,大多工作,少许相夫教子,按各自的愿望活在另一世人生里。她们在这个社会里移植后重新开花结果,在将老未老之际,一样美若天仙。他不敢也不忍去打扰她们的美梦。是的,每个美人儿都有历史,何况在那个时代顶雪开花的美人儿。他作为历史的挖掘者,面对这样的旧美人新江山,主动关掉了他的掘土机。他退到故纸堆中,回到出发点。在史坦福、在伯克莱加大,他看到那些完整的“文*”第一手资料,如面对美人一样激动而沉醉。在那些史料中,甚至有广西各地造反派油印的传单。隔着四十年的岁月,那些印在赤橙黄绿的粗糙纸张上的宣传单已经发脆。他翻阅时习惯戴上橡胶指头套,慢慢将纸页拈起。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广西融安县枝柳铁路建设指挥部的宣传单。他屏住呼吸,脱下指套,触摸了那印在深桃红草粪纸上的文件。他的指头触到了纸里粗糙的茅草结,让他想起在融江的江心洲上被茅草划伤的条条血痕。他立刻合上了书页。这些年来,他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是没再去广西。在中国东游西走多年后,他将足迹所到之处用各色填满,广西成了一片苍白的破桑叶,突兀地躺在地图的左下角。他眯起眼,辨认那白桑叶后的百孔千疮。那里有过血流成河的惨烈武斗;那里发生过人吃人的人寰惨剧。而他在“文*”期间,竟是到过那里的——这成为他的秘密,他家庭的秘密。连他的妻子莲,那个贤惠温柔的东北媳妇儿,都不知晓。他短暂而青嫩的少年时光让融江上决堤的洪水冲成七零八落的尖利碎片,再也无法整合。它们散落在他一路的行程里,冷不防就割痛他,却让他不敢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