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的鱼形的眼里跳出两点光,随即暗出无边的黑,无边的暗。他又朝她肯定地点点头。她像一个休克的病人,翻了一下白眼,然后眼睛又慢慢聚焦,最后盯牢他的眼睛,嘴微微开启。
他很轻地说,真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如果我可以安慰你,那就是该告诉你,像美国人讲的,我其实穿过你的鞋子。他看她皱起眉,侧头向前靠过来,像是要肯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凄凉地一笑,也前倾了身子,很轻地说,我虽然不是你的那个王旭东,但我做过你指责的那些事情,是在广西。在你们广西偏远的融江水上。他停下来,好像又坐在母亲床边,成为一个孤寂的少年。他的心被什么钳住了,像她形容的那样,换一个姿势,就被钳得刺痛。他的眼里染上淡淡的雾色。他的手比划起来,那江流,那岸边的修竹,茅草,江心的萝卜洲,悬崖上的青藤,水中的卵石,那枝被时代洪流冲载到他的江心洲上的稚嫩的红梅,被他猛兽般的青春欲望拦腰折断。他安静地躺在江水里,看到南国天幕上的点点流星急落,浅粉的花瓣四散,顺流而下。那水流,和她的泪汇在一起,决堤而去,淹没他们的青涩时光。他停下来,看她直坐着,脸上泛出青白的光。他低头去喝大吉岭,吞到嘴里是一片冰凉。
旭东!她轻叫了一声。见他愣着不语,她拿杯子,去柜台加了热水,回来递给他。他忘了道谢,低头喝茶,不敢看她。他听到她说,我真愿意我就是她,你就是他。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他认作我的流氓犯。
他抬起头,安静地握着杯子,看她。她转着手里的空杯子,目光越过他,有点儿散:很多年前,在剑桥,我听牧师讲到“赎罪”。我儿时对旭东做下的事,就成了一个十字架,压到心上。我就想,有一天要找到他,要真诚地当面向他道歉,讲出我的忏悔,我才能得救。如果你就是他,我们有过今晚的谈话,我就可以解脱了。
唉,那个夜里看到你出现在电视里,对我来说,就已经放下一大半。我想,你都能来美国访问了,你的人生不会过得很差的。如果我今晚不来,也就很可以了,如果我对自己不那么苛刻的话。你可以不揭穿的。她说着,想做出轻松的样子笑笑,却没笑出来。他想告诉她,未必。当她从道歉开始,转到指责,他就晓得,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哪怕今夜里,她遇到的果真是她的流氓犯。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只点点头,附和她:我懂。我也一样。我父亲去世前还说过,听人说,她去了美国,很好。父亲是带着这样的消息离世的。只是现在,还是没有答案。
我们就是彼此的答案。她很轻地接上一句。他沉吟片刻,有点儿犹豫地说,你不用很担心你的王旭东的,我可以告诉你,以他那样的家庭背景,他今天过得不错的几率是很大的。我这么多年做研究,调查的数据都是有统计意义的,它们也支持我的这个说法。就像你,那样的家庭背景,那样的成长环境,使你不会掉到洪水里去,你不可能过得很差的。你的王旭东,一样的道理。而红梅,她的家庭背景本来就是黑五类,我那何止是雪上加霜,简直是置人于死地。她听懂了他的话,那个可怜的红梅的命运,才是可怕的悬念。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手脚有些发凉。她那一身纯黑,将她的一脸雪白衬得更冷。
我这些年,寻访过很多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士。这个过程,有时我会很夸张地幻想为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不要笑,很矫情吧,但我在说事实。我大学念的是历史,毕业后留校教书,日子可以过得很平静,但是,我少年时代做下的事情,一直咬噬我的内心。那种感觉之磨人,它没法跟别人说的,但跟你讲,你肯定懂。它让我看到一点,那么大的一个时代背景里,那么多的悲剧。其中很多,很可能就是由像我和我的家庭的人参与造成的。她看到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触到一片光滑。他瞥她一眼,声音越发有些冷:我们是故意的吗?至少我不是的,但是我犯下了,我和我的家庭在那个时代中参与了制造悲剧。我们该推给时代?都是时代的可耻?这样做,好容易。但是我这里——他指指他的心口,说,它不得安宁。这种问题想不得,越想越惶惑。我愿意我是个想得开的人。想不开,我就想做点儿什么。哪怕回山东老家看看我的异母兄姐,也让人踏实得多。我后来念研究生,很自然就选了“文*”研究。常年在路上,天南海北地跑。我想找出真相,想看一看,在动乱的时代里,时代巨大的悲剧是怎样一笔一画地给写出来的。可是,像你说的,我真能面对真相吗?那些当年美人的命运,令人悲欣交集。她们之中,结局好坏的比例,跟掷铜板一样,五十对五十,这是个多么大的悬念。你,是好的这个五十,那么,你想想……我只有求上帝保佑她了。我这三十年,不停地忏悔。我过得越好,我的哀伤越深。今天下午,我才听了一个日本二战老兵的报告。他一直强调他对自己在战争时期盲从军部的忏悔。他连战场都没有上过……
他停下来,看向她,像在等她的回答。她小心地问:有时我也会想,忏悔也只是寻求解脱,还是为了自己,也许这就是我们寻不到安宁的原因?我不敢多想,想得多,会钻牛角尖。
你是做研究的,你也知道,做科学研究的人,在试验室里留下的一本本原始记录是多么重要。它们也许一时用不上,也许永远用不上,但是,做了,就是对科学的尊重。我做那些采访,记录,人家说对后人会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我看也未必。他苦笑一下,说,这就是萧伯纳讲的,The only thing we learned from history is that we learned nothing from history(我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我们从历史中没有学到任何东西)。见她一愣,他摆摆手,又说,但是,我还是要做记录,它是对我经历的时代的一种交代,是对生命中碰到过的人们表示尊重的一种形式吧,我愿意这样想。作为个人的标准,我想,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红梅,如果我能在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的故事告诉我的妻女,那么我可能就真的走出来了。也许永远也不会说,这点,我还没想清楚。他取下眼镜,在衣角上擦擦,对着灯光照了一下。她看他将眼镜戴上,才说,你做的那些工作,你的那些记录,会很有价值的。你说的这些,让我想起芝加哥大学经济学教授史蒂文?莱维特(Steven Levitt)最近很畅销的一本书,叫做《Freakonomics(搞怪经济学)》。他做的研究,就是从各种记录资料里,挖掘发现人的行为模式。像我们英特尔,还有谷歌等都请他来演讲过,听众非常踊跃。人家都说,他将来可能会因此而获诺贝尔奖呢。噢?我倒要看看这本书。他从双肩背包里掏出笔和笔记本,让她将书名写下。图书馆该找得到的,她将笔记本递回给他时,加了一句。他接过,用笔在上面画了几下。她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他抬眼看她,点点头儿,那眼神有暖意。你觉得,你那时对红梅有很深的感情吗?她问。他的眉头又皱起来,看上去有点儿困惑。就是说,你今天回想,你跟红梅,有没有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她又加一句。他的心又给钳了一下。他想过,要将红梅带出那个山地的;他也真诚地承诺过,他要帮助她那个可怜的家庭……他停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我在这里听过耶鲁大牌教授哈罗德?布卢姆(Harold Bloom)的学术报告,他说,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浪漫爱情,是莎士比亚一手创造的。可那时,我们读过莎士比亚吗?我只读过《苦菜花》。她呆住,女主角娟子在山路上与试图强*她的坏人搏斗……她也读过那本书的,她却没说。他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偏了偏脑袋,说,那么你呢?你对他有吗?她抬抬眉,心又给钳了一下。她哭着奔向竹林的那个夏日午后,有一个瞬间,她想过的,她多么愿意坐在王旭东腿上的是她!那个非常流氓的想法,让她生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她抱紧一竿修竹,听竹叶跟她一起哭得沙沙作响。见她没答他的话,他笑起来,说,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采访的。她也跟着笑了笑,心下却生出些许不安。他摆摆手,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说,这是我写的一本书,作为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概你会感兴趣的。黛青色的封面,叠嶂隐隐的山峦依稀可辨,上面竖排着一行潇洒的行书:“另一种历史的故事”。“王旭东著”这几个小号的印刷体,老老实实地缩在封面角边。她小心地翻开扉页,递过去给他,说,一定好好拜读,给我签个名吧。他掏出笔来,表情庄重地在上面写下:“每一个人的‘文*’,王旭东”。停了一下,他又哗哗添上几笔,才双手递回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