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一章 四
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
二楼有四间房间,锁了一间,住了三间。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尽头那间。那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七八个平米大,但设的是一张双人床,看上去挤得很。它对门是厕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顾小梦和李宁玉,有两张单人床、一对藤椅和一张写字桌,是一间标准的客房。据说这里以前是钱虎翼的文房,撑在窗台外的晒笔架至今都还在,或许还可以晾晒一些小东西。其对门也是一间客房,现在被锁着。然后过去是楼梯,再过去则是一个东西拉通的大房间,现由吴志国住着。这个房间很豪华,前面有通常的小阳台,后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相。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了: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来。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令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
张司令之所以要改造这两栋楼,一来是闲置可惜了,二来是他对招待所目下这种藏污纳秽之状是看不惯的,有顾虑的。和钱虎翼不一样,张司令是从四书五经中过来的人,对这种事骨子里是不接受的。他有顾虑正是怕冒出第二个他,因为像他一样看不惯而去上头告一个正状,掳了他的乌纱帽。取缔了,又怕得罪了哪个好吃这一口的皇军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个恶状。同样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这个伪司令,这个傀儡,比钱虎翼当得是累多了,缘由是他有本秀才的历史簿。这其实是他现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里,尾巴总拖拉着——如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益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他改造后边两栋楼,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的污秽事转移到后院来,好避人耳目,同时又不拆灶。不会夺人所好,两全其美。
应该说主意是不错的,只是实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们都是被那场著名的凶杀案吓坏的,案发后她们中大多是来现场看了的。少数新来的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这个说那个讲,耳膜都听得起了茧。看的人觉得可怕,听的人觉得更可怕。可怕互相传染,恶性滋长,到后来人都谈之色变。不谈吧,也老在心里吊着,蹲着,晃悠着,搞得连大白天都没一个人敢往后院来逛一逛。事情就发生在她们身边,时间过去不久,一切犹在眼前,死鬼的阴魂尚在竹林里徘徊不散,你却叫她们来这边做事,有客无客都要在一群死鬼中度过漫漫长夜。这无异于要她们的命!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不可以开玩笑的。
不来!
坚决不来!
宁愿走人也不来!
就这样,楼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时间内看来也是难以改造好的。除非把这拨人都遣散了,换人。这又谈何容易,比招兵买马都难呢。兵马招不来可以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这等人马能抓吗?抓不得的。抓了就是逼良为娼,民间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还是让楼闲着吧。换言之,宁愿得罪钱也不能得罪人。于是乎,张司令两全其美的如意算盘,最终是变成一个烂算盘,白耗了一堆冤枉钱,气得他恨不得把那两栋楼连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后,要给这拨人找地方住,他马上就想到这里了,并且心里头有一种终于把它派上用场的得意!现在看,他更觉得自己做的安排确实是很不错的,该得意。两栋楼,两干人,一边住一干,各自为阵,彼此有即有离,可收可放,很好。只是没想通,王处长为何会这样安排他们住,他原以为楼上四间房,可以每人住一间的,不知为何要锁掉一间,让顾小梦和李宁玉合伙住一间。
白秘书住在楼下。
楼下除了客堂、厨房和饭厅外,真正的房间只有一大两小,三间:现在白秘书和哨兵各住一间小的,大的那间被布置成会议室。走进这间屋——看见会议室的布置,张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给他们开会的,当然要有一个会议室。但外边的客堂本来是蛮大的,围了一圈藤椅,还有茶几什么的,完全可以当会议室用,何必另行布置?张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么。他围着长条形会议桌走了一圈,不经意间发现,会议桌其实是由两张餐桌拼接而成,铺上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从这种周到和细致中,张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讲究和合理之处,心里不由对他升起了一丝好感。这也是他对王田香的基本态度,尽量对他保持一种好感,不同他发生龃龉。
最后,张司令在桌子前坐下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些文案来看,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