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华抬起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道:“说真话,我实在有点懒,我自己不大爱读书。能够免掉更是求之不得,哪儿还会请教人呢?”她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这样混下去,也不好。以后真要读点书才象话。琴姐,你如果肯给我帮忙,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这才是个明白事理的人,”琴满意地称赞道。她没有注意到偎在她身边的淑贞用了怎样的羡忌、畏怯和孤寂的眼光偷偷地望着她和淑华。
“以后你就是我的先生了。你记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反悔啊!”淑华高兴地说,虽然她没有用力划桨,但这时船已靠近了钓台。觉民的船靠在钓台下面等候她们。觉民在船上唤着:“三妹,快来!”
“你在哪儿学来的这种话?不要看旧小说入迷了。我倒不会反悔,只怕你会反悔罗!”琴笑答道。
淑华没有理睬觉民的呼唤,却对琴说:“我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懒下来,不过你可以提醒我。你现在是我的先生了。”
船靠近石级。觉民听见淑华的话,好奇地问道:“三妹,那个是你的先生?”
“二表哥,我新收了一个学生,你看好不好?”琴抢着回答道。
“那么我做太老师了,”觉民高兴地说。
“呸!哪个要你来占这个便宜!”淑华对着他啐道。她又问:“二哥,你们为什么不上去?我要上去了,”她突然站起来,要跳上石级去。船向着左右两边摇晃。
“三妹,慢点,”觉新在另一只船上阻止道。
“三小姐,当心点!”翠环叫道。
“三表妹,你坐下来罢,”芸和琴齐声说道。
“不要忙,等我们先上去,”觉民说着马上站起来,一步踏上了石级。他抓着船舷,让觉新也上去,枚少爷现出站立不稳的样子,还是觉新在岸上牵着他的手让他慢慢地上岸。绮霞上来后他们便把船拴在木桩上。然后他们过去帮忙另一只船上的人上岸。淑华已经跳上了石级。觉民仍旧抓住船边,淑华牵着芸的手,扶着芸上来。琴自己走上岸,她拉着淑贞的手把淑贞引过来,淑贞的小脚走路最不方便。翠环最后提着藤篮上岸,这时觉新和枚少爷已走了好几级石级了。
“我们也上去罢,”琴对芸说,她让芸先走,芸又在谦让。淑华忍不住在后面说道:“你们客气,让我先走罢。”她便挤到她们前面,一个人先走上去。琴和芸相对一笑,也就不再相让了,芸先走一步,琴拉着淑贞的手跟在后面。
她们走上钓台,看见觉新和枚少爷正倚着临湖的亚字栏杆谈话。她们也走过去,就站在栏杆前面,眺望景物。
顶上是槐树的枝叶投过来的阴影。阳光被枝叶遮去了。明镜似的湖水横在台下。水底现出一个静穆的天,天边装饰着浓密的树影。对岸仿佛全是繁茂的绿树,房屋和假山都隐藏在树叶丛中。
六代豪华春去也
更无消息……
从台下飘上来这熟悉的歌声。众人的眼光连忙跟随歌声追下去。
空怅望山川形胜
他们看见觉民一个人站在湖边石级上昂头高歌。
已非畴昔……
这是淑华的声音,她跟着觉民唱起《金陵怀古》来。觉新也接着唱下去。
于是琴也和着唱起来。芸、淑贞和枚少爷三人静静地听着。翠环和绮霞立在槐树下面低声讲话。
淑华唱完歌,大声向下面唤道:
“二哥,快上来,你一个人站在下面做什么?”
觉民掉转身子仰起头看上面。那些亲切的脸全露在亚字栏杆上,他们带着微笑在唤他,他放下他的未解决的问题(他常常沉溺在思索里,想在那里找到解决别人的问题的办法),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心境,吹着口哨,沿着石级急急地走了钓台。
“二哥,你一个人在下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上来?”淑华看见觉民走到她身边,便逼着问道。
“做什么?我在唱歌,你不是也跟着我在唱吗?”觉民支吾地答道。
“唱歌为什么要一个人在下面唱?”淑华不肯放松在追问着。
“三妹,你又不是法官,这样不嫌麻烦。我在下面多站一会儿看看景致,”觉民笑起来辩道。
“我看你今天好象有心事,”淑华道。
“三表妹,我们还是唱歌罢,”琴插嘴道。
淑华掉头看了琴一眼,对她笑了笑。
“有心事?”觉民诧异地说,他失声笑了。他暗示地说:“我不会藏着什么心事,我的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你说难道我就没有办法?我不相信!”淑华自负地答道。
这样的话倒使觉民高兴,他满意地说:“就是要这样才有办法。一个人应该相信自己。不过太自负了也不行。”
“你看,二表哥跟三妹斗嘴真有趣,”芸抿嘴笑道,她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槐树上响起了悦耳的鸟声。一股风吹过,树枝把日影搅乱了,几只美丽的鸟飞起来,飞了两三匝,又飞入繁密的枝叶间歇了。
“三表妹,你听鸟都在唱歌了。我们也来唱罢,”琴再一次对淑华说。
“琴姐,你听二哥的大道理!我今天运气真好,又多一个先生了,”淑华起劲地笑起来,拉着琴的手说。
“蠢丫头,这有什么好笑!”觉民看见淑华弯着腰在笑,便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责备道。他又说:“现在我不再跟你说闲话,我要唱歌了。”
“琴姐,好,我们唱什么歌?唱岳武穆的《满江红》好不好?”淑华说。她又望着芸说:“芸表姐,你也来唱,我们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实在不会唱,我没有学过;你们唱罢,”芸微微红了脸谦虚地说,她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机会学习唱歌,并且连别人唱歌也听不到。只有在她跟着家里的人回到省城以后,她的祖母把游行度曲的瞎子唤进公馆里来唱过几次小曲。
“那么你跟着我们唱罢,你慢慢儿就会学会的,”淑华鼓励地说。她正要开口,忽然转身对觉新说:“大哥,你不唱歌?你同枚表弟讲了这么久,有多少话还讲不完?”
觉新和枚少爷两人正靠着栏杆,低声在讲话,他们就讲了这许久。觉新听见淑华唤他,连忙回过头答道:“枚表弟难得来,我陪他多讲几句话。三妹,你们唱罢,我们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