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姨太恍然吐出了这一个字。她想着,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种不光明的笑容。
她们带着觉世走出园门,经过觉新房间的窗下,听不见一点声音,知道觉新还没有回家。她们走出过道,便一直往氏的房里去。
周氏在房里同张太太母女谈话。那两个客人刚来不久,张太太正在听周氏叙说高家最近发生的事情。
陈姨太和王氏带着一阵香风和一脸怒容走进房来,以为可以向周氏发一通脾气。但是她们意外地看见那两个客人站起来招呼她们,不觉怔了一下。失望的表情浮上了她们的脸。她们免强装出笑容向客人行了礼,便坐下来。她们默默地望着彼此的脸,脸上的的表情不断地变化。
张太太不会知道这两个人的心事。但是琴和周氏却猜到了。周氏知道她们一定是来找她生事的,不过看见张太太在这里,她们只得把来意隐藏起来。王氏和陈姨太对张太太素来没有好感,不过她们多少有点怕她。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正直的人,在她们这一辈里她的年纪最大,克明还是她的弟弟,他跟她说话也带一分敬意(虽然态度并不过于亲切)。所以象陈姨太和王氏这样的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纵她们的感情,放展她们的计谋。
她们的这种心理的变化已经被周氏和琴看出来了。不过琴并不重视这个。她只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周氏虽然摆出并不知道她们来意的神气,心里却有点不安。她跟张太太讲话的时候,还常常偷看她们。
张太太已经从周氏那里知道了陈姨太抱孙的事。她对这件事情并没有舒适意见。她看见觉世象一个被溺爱的孩子在陈姨太身边扭来扭去,小声地要求什么,便客气地向陈姨太说了两句道喜的话。
满意的笑容飘上了陈姨太的脸,她带着微笑对张太太讲话,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愤怒的痕迹了。这时张氏带着翠环从外面进来。谈话又暂时中断。主人跟客人互相行过礼后,大家重新坐下,又找了一些话题继续谈起来。
忽然门帘一动,从堂屋里走进来沈氏。她向张太太行了礼(琴也向她请了安),便拣了门边一把椅子坐下。她脸上虽然傅了一点白粉,但是仍旧现出憔悴的颜色。眼皮略微下垂,眼光向下,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她孤寂地坐在那里,不笑,也不说话。张太太惊愕地想:“怎么她今天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周氏知道这个变化的原因,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王氏的胜利者的威逼的眼光却不肯放松这张带可忪相的脸,它们象锋处的刀叶在那上面刮来刮去。
张太太在跟张氏谈话,她们讲的是克明的事情,只有周氏偶尔插进去讲几句。陈姨太俯下头在跟小小的觉世讲条件,觉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正噘着嘴。王氏沉默着。她却在想主意,人可以从她脸部的表情猜出来。她时时还把轻视的眼光掷到沈氏的脸上去。沈氏似乎被悲愤和绝望完全压倒了,对于王氏的挑战的表示,她并没有回答。
这一切都被琴看出来了。这间屋子里不和睦的空气窒息着她。她感到一种压迫。同时还有一个希望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很想马上到那个地方去,跟淑华姊妹见面谈话,省得坐在这里听她们谈论这些琐碎的事情。翠环在旁边给周氏装烟。琴不时把眼光掉去看翠环。翠环明白她的心思,便对她微微地一笑。
“翠环,你看见三小姐同有?”琴问道。
“我没有看见。绮霞也不在。多半三小姐带她到花园里头去了。三小姐不晓得你今天要来,她没有在外头等你,”翠环含笑答道,她希望这几句话被周氏听见,会让琴到花园里去。
“三姐在花园里头。她刚才还跟婆吵过架,”觉世卖弄似地插嘴说。他不过随便讲一件他知道的事情,此外再没有别的心思。
众人惊讶地望着陈姨太,连沈氏的脸上也现出了惊愕的表情。陈姨太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她没有准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王氏去以为机会到了,她自然不肯白白地放过它,她不慌不忙地说:
“大嫂,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情,现在大姑太太也在这儿,更好。刚才在花园里头三姑娘把我同陈姨太都骂过了。三姑娘还骂陈姨太害死了少奶奶。后来老二也跑过来,帮他的妹妹说话。大嫂,我来问你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怎样办?他们是你的儿女,我又不便代你管教。不过做长辈的决没有受气的道理!你总要想个办法。你如果不责罚他们,以后出了事情可怪不得我。”
王氏说下去,脸上愤怒的表情越积越多。但是在她的脸上,眼角和嘴边都仍然露出一种阴谋家的狡猾。
“是啊,大太太,我要请你给我出这口气。三姑娘今天骂了我。连老太爷在时,他也没有骂过我。三姑娘是小辈,她敢欺负我?我这口气不出,我就不要活了!”陈姨太连忙接着王氏的话说一去,好象她们两人预先商量好了这种种一唱一和的办法。陈姨太说到后来,便埋下头去,摸出手帕揩眼睛。
张太太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这太不成话了,的确应该教训他们。”
周氏受窘地红了脸,诉苦般地对张太太说:“大姑太太,你看我做后娘的有什么办法?他们父亲素来喜欢他们,把他们‘惯使’了,养成这个脾气。我说他们,他们又不听。我又不好责骂他们。我又怕人家会说闲话,说我做后娘的偏心。”周氏有点讨厌王氏和陈姨太,所以不直接回答她们,同时她也难找到一个适当的答复。
“那么我们就应该白白受他们的气?”王氏挑战地对周氏说。
周氏也变了脸色。她仍然不直接回答王氏,却对张太太说:“大姑太太,今天幸好你在这儿,就请你来作主。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说一句话。”
张太太严肃地答道:“我看是应当教训的。把他们喊来问问再说。”
琴在这些时候跟翠环两个交换了好多次焦虑的眼光。她想不到她一句无心的问语会引起这么重大的后果,而且给她所爱的两个人招来麻烦。她觉得这种事情严重,还是因为她母亲说了“应当教训”的话,她母亲似乎还准备做一件“卫道”的事情。周氏说出请张太太“作主”的时候,琴环着希望地看她的母亲,等候她母亲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