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回因为身体不好,要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回来。对不住得很,我们住的房子只好退租。明天就要动身了,方便的时候,请把那一百五十块钱的押金还给我们。”
他把这一番简单的话,用日本话来在心里说了又说;他努力想把它说娓婉些,说圆满些,但总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在这篇腹槁还没有十分打定之前,他又只得往别处的纸店里去买原稿纸去了。
原稿纸买了五百张。他自己心里想,“在山里住它一个月,能把这五百张原稿纸写完,也就是很好的成绩了。我这回定要大写,我计划着的一篇《洁光》定要在这回写作出来!”
他想着想着,不觉又走到蚊帐店前面来了。时间已经不能再使他迟延,他就好象为受试验而上课堂的学生一样,走进了蚊帐店里的帐房。
坐店的一位老妇人和一位俊秀的男子立起来表示欢迎。他看那妇人时,正是五十上下的年纪,面庞是很肥白的,眼堂轮着一带黑圈,一头的浓发黑得异常脂腻。
爱牟把帽子脱了,向他们鞠了一躬,但他一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帽子就和一顶狮子盔一样,已经隙着一个大口了。他自己的脸觉得有几分热起来,他只格格不吐地向着那老妇人先把自己介绍:
——“我,我是称名寺旁边的,租借着你们的房子的人……”
想要掩着破帽子的丑,极力把来藏在背后。
——“是爱……爱牟先生吗?请坐!请坐!”
——“不,不坐了,不要客气,近来生意还好吗?”
一“托庇呢,檀那①不过檀那是晓得的,我们是靠蚊子吃饭的人,蚊子一没有了,我们便要改行了。我们到冬天来是卖毛毯绒毯,还要望檀那照顾呢。”
①作者原注:佛经上称施主的梵语,日本一般用作“老爷”。
他和那老妇人敷敷衍衍地讲了几句客气话,但不得不迫到题目上来了,他说,很突兀地说:
——“我们明天要动身,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
——“哦,太太和少爷们都同去吗?”
——“是的,一家都同去。所以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我们住的房子就想在今天退垫。”
他这两句话却几乎是一气呵成地说出了。但他刚好把“退垫”说出的时候,啊,那是多么灵妙的符咒哟!那好象有什么神话上的呼风唤雨的魔力一样,在那老妇人脸上顿然唤起了一天的暗云来。她把她伟大的臀部,噔的一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在冰冷之中燃着怒火。
——“早晓得是这样,我们是不租给你们的!我们的房子原是想招长租。……”
——“对不住你们呢,但我们是漂流着的人,身子又不好,也没办法。”
——“真个是没办法呢!要走,我们也不好把你们强留。留也留不住,就和我们留不住蚊子一样啦!”
“哼哼,你这老娼妇!你竟把我当成了蚊子了吗?”爱牟在心里愤恨着,但说出口来的是:
——“那么,我们那笔数——押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你送来。”
——“晓得了。”
“哼哼,你这老东西!”爱牟又在心里生气了。“你不过比我多有得几个臭钱,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我租你的房子并没有缺少你分文,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吓!吓!”
他愤激得连话也不能说出来了,在蚊帐店里立着转不过圜来。商店的母子两人埋着头各自去做他们的事情去了,他只好象一只落水鸡一样向店外逃走出去。一走出店门,他把那顶破了的帽子投在地上,恶狠狠地踏成了一个坦平。
——“啊,你这混帐东西!”
五
他乘着电车从市上回来的时候,正是他的孩子们在园里游戏着的时候,他的最小的一个婴儿在轿车上哀哭着的时候。
他坐在东首的廊缘上,和他的夫人谈说了几句,便忿闷地尽坐在那儿,他把姿势固定了,就跟得了神经病的患者一样,连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是凝视着地面的,嘴唇是翘着的,本是凹陷着的两颊愈见凹陷了,本是苍白的脸色愈见苍白了,两只手紧紧地交在胸上。
他这时候又在失悔他的造次了。
“啊啊!我为什么要到日本来!来了,便单为房子的事情也受了不少的闷气了。S大学的事情我为什么急急于便要辞退!辞退了,我又不能不在这受瘟气的国度里久住了!啊,洗什么温泉哟!洗什么温泉哟!究竟有几个血汗钱在你的身上?拢总只有四五百块钱的家资,吃不上两三个月不是便要讨口了吗?固定的收入没有分文,要全靠着做文字来卖钱,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么扫脸的事情哟!啊啊!……”
他凝视着的眼眶,竟被灼热的眼泪汹涌起来了。凡这十几年来,前前后后在日本所受的闷气,都集中了起来。他不能不把他可怜的妻儿作为仇入的代替,把他的怨毒一齐向他们身上放射了。
——“哭!哭什么哟!哭死了也没人把饽馅给你!”
小小的婴儿依然在轿车上啼哭。但他那可怜的哭声终竟把他触怒了:
——“饽馅!饽馅!就是你们这些小东西要吃什么饽馅了!你们使我在上海受死了气,又来日本受气!我没有你们,不是东倒西歪随处都可以过活的吗?我便饿死冻死也不会跑到日本来!啊啊!你们这些脚镣手铐!你们这些脚镣手铐哟!你们足足把我锁死了!你们这些肉弹子,肉弹子哟!你们一个个打破我青年时代的好梦。你们都是吃人的小魔王,卖人肉的小屠户,你们赤裸裸地把我暴露在血惨惨的现实里,你们割我的肉去卖钱,吸我的血去卖钱,都是为着你们要吃饽馅,饽馅,饽馅!啊,我简直是你们的肉馒头呀!你们还要哭,哭什么,哭什么,哭什么哟!”
他恶狠狠地把哭着的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哭得愈见悲哀,他脑中的怒气却好象蒸汽寻比了空穴一佯渐渐地轻淡起来了。
这是他的一种怪癖。他每逢在外面受着不愉快的感情回来的时候,他狂乱着的怒火总要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仇人。自己磨牙吮血地在他们身上凌虐。但待到骨肉狼藉了,他的报仇的欲望稍稍得了满足时,他的脑筋会渐渐清醒起来;而他在这时候每每要现出一个极端的飞跃:便是他要从极端的憎恨一跃而为极端的爱怜。这在旁人看来无论怎么也是不很自然的行为,但在他却要感受着一种不得不然的冲动。这种冲动现在又飞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