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是哭得愈见悲哀的,连两个游戏着的孩子也骇得呆立着了。
啊,这样怪可怜的凄切的哭声!
这好象在暴风雨之后,从远远的海岸上吹送来的晚潮,这好象在夜深人静中,一只孤鸿从暗黑的云头彻响出的哀叫。这分明是从远方来的,但又十分清莹。啊,这单调的悲啼,这淡白的哭声,这是怎样动人的,令人不得不流眼泪的律吕哟!这分明是有什么要求,分明是有什么哀诉。
饽馅,饽馅,饽馅……浮浪,浮浪,浮浪……浮浪的不安,饽馅的缺乏……
——“啊,佛儿呀!佛儿呀!你不要哭,不要哭!你爹爹错了。”
他是完全软化了。从廊缘上跳下沙地来,把轿车中缚束着的婴儿抱起了。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着一个很长的接吻,一珠珠的眼泪滴落在婴儿的发上。婴儿的哭声虽然止息了,但时时还听着抽咽的声音。
——“到上海去!到上海去!”
——“到亚美利加去!到亚美利加去!”
两个大的孩子又在雪白的秋阳中,淡黄的沙地上游戏起来了。
中篇 漂流插曲
第一章 末日
——“啊,好香!桂花的香气啦!”
——“是的,桂花。今年开得不多。”
——“怪不得刚才走过的时候没有闻着。”
——“你先生是回国吗?”
——“是,但先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
——“那是再好也没有。是工科?”
——“不是,是医科。”
——“啊,那在福冈是住了许久的了?”
——“是的,我住了六七年。”
——“哦,哦,六七年!你先生这一回去,总还有许多回忆留在这儿的了。”
——“唉,我留在这儿的回忆?……怕只有今天我要走的时候,和你老人家一同闻着桂花罢?”
——“吓吓,好说,好说,多谢得很,多谢得很!”
爱牟到车站旁边一家运送店去把交涉办好后,和着一位老头儿拉着一只空车,默默地从箱崎神社旁边经过。这儿在前本是他爱游的地方,但在三个月以前被房主逼出箱崎以后,他就不曾来过了。
一阵桂花的清香从神苑里飘扬出来,这便引起了他们两人的话绪。
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走不上四五分钟的光景,已经到了称名寺前,爱牟的三个孩子又在那大佛莲台下的草墩上游戏着了。
孩子们看见他,便远远叫着。
——“那三位小将是你先生的相公吗?”
——“是的。”
——“你真好福气。”
——“啊,我倒觉得没有法子呢,儿子太多了又没有钱。”
——“哪里,哪里,儿子是不妨多的,愈多愈好。我们没有钱的人连儿子也没有,那才叫没有法子呢。我也有五个。大女儿出了阁了,三个月前已经得了一个孙儿。三儿二儿在帮人,小的两个和尚还在小学念书。”
老人说的时候,很有由衷的喜悦和夸耀的神气;但在爱牟心里却生出了些轻淡的哀愁来。
——“你老人家一天做几点钟的工呢?”
——“我干了二十年了,每天清早七点钟上工,晚上七点钟下工,刚刚做了一个对时。我二十年来没有缺过一天呢,哈哈哈……”
谈着已经走到了家里。
爱牟把老头儿领上屋里来,一位独眼的旧货商已经在庭园中检看轿车了。
“啊,来得真快!
这位旧货商在他们去年四月回国的时候也曾买过他的东西。那时最值价的是一架风琴,一百五十块钱买来还没用上半年,卖的时候仅仅卖了六十块钱。其余的东西大都是和送了给他的一样。他尝过这么一回甜味,在爱牟往车站时在道去通知了他,他便飞也似的乘着脚踏车跑来了。
爱牟和运脚在房里捆起行李来,他们一面做工作,一面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你老人家一天大概有多少工钱呢?”
——“没有一定,要看店里的生意说话,多的时候也有,少的时候也有。大概平均每天有得两块钱的光景。”
——“啊,有两块钱,也就很好了。”
——“是啦,勉勉强强可以过得去呢。”
他听了老头儿的话,想起他在上海时候的生活来,他那时不怕在整天整日地做工,有时候竟连坐电车的钱也有好久缺乏过的。他想到这些上来,觉得他自己的身价连这位运送店的老脚夫也还不如。这位老脚夫假如知道了他的生活的内幕时,他刚才为他生的哀愁,恐怕要转移到老人的心里去了。
他们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爱牟夫人和旧货商在一边商议价钱。
旧货商把轿车检查了多少遍数,但总迟疑着不肯说话。爱牟夫人催着他:
——“你究竟肯出多少钱呢?我这里事忙。”
——“唉……”他把这一声拖得很长,但还是不肯还价。最后他走上房里来看了书桌,书桌是把四脚切短了的一张方台。
“你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呢?”
——“就留着两样了,别的都送了人。”
——“那么,唉,是只有这两件的时候,……唉,我只能出……唉……一块五角钱。”
——“多少?”
——“一块五角钱!”
——“哈哈!”
爱牟夫人笑了一声,在旁边听着的爱牟也发起了笑来。
——“笑话,笑话!……”——“前回把褓母车送进当铺也还当了四块钱呢。”但这下半截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