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步,该装坛了。
刘月影依旧从两个脚板开始干起,一节一节往上走,一块一块地装入,最后入坛的是老魏的头。很妥贴,坛子的大小与人肉的多少刚刚合适。盖好坛子顶端的大碗住本能的邪恶。这邪恶不是跟谁学的,是从身体内部生发出来的。河已枯,海已干,干到最后,人也只剩了一口气。一半朮木,一半恍惚,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了却一件心事。
她本是背对着大床,但要把坛子推到床底,便转过身来。刚转身——只见栓儿端坐在被窝里,不哭不闹,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
一晃,两年过去了。
杀夫后,刘月影搬到外屋去睡,极少去里屋。日子平静,心不静。老魏似乎没死,有一奌响动,就觉响动,就觉得是从那肉坛里传出来的。她时常产生一种幻觉:老魏顶着坛盖探出脑袋,看望妻儿,眼角挂着泪……人顿时吓醒,冒一身冷汗。刘月影用块砖头圧住坛盖,但幻觉依旧,活着就像一场噩梦,再也无法泰然处世。原以为时间会消溶一切,其实不然。在夕阳将落未落的黄昏,街头热闹,人流如织,街边边住家的窗户开着,传出人们的说笑声,厨房冒出炒菜炖肉的香气。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凄惶。看来这一生一世,不论路在何方,家不再是一个安顿身心的地方。
所幸,栓儿长得很好!她的工资大半花在儿子身上,每天必有鸡蛋,或蒸或炒。每到换季的时候,自己不添衣物,但一定给儿子买些东西,哪怕是一双袜子。她巴望孩子处处能像自己但发现不少地方却很像父亲。个子不高像老魏;不爱说话,像老魏;喜欢吃腌肉,腊肉,也像老魏。但刘月影已“金盆洗手“,不再自己腌制,于是,隔几天去烧腊店买些回来,即使价钱贵,也认了。
工厂里的人都以为久病的老魏死在了乡下,谁也没起疑心,倒是很同情刘月影,常劝慰道:老魏过世,别太伤心了还年轻,日子还长遇到合适的男人再组织一个新家吧!她听了,只是奌奌头,还能说什么?女人的情怀,早已收拢。都说她变了她是变了:努力地工作,但不再活跃,不再聊天,不再说笑,不再带泡菜不再看电影,也不再打扮。一个人独来独往,下班就回家,终日守着栓儿白天陪他玩,夜里搂着睡。同事挺纳闷:老魏活着的时候,一心闹着离婚;丈夫死了反倒哀伤起来。
春节又临,刘月影以往最喜欢过春节。办年货,熏腊肉,放鞭炮,贴春联,走街串巷,你来我往。现在,她怕过年。任何的快乐与享受,似乎都是故意不体恤自己充满罪恶感的人生痛苦;内心的消沉和沮丧,也都是有意在这张灯结彩的年终岁尾奔涌而至,让你越发觉得自己可恨,可耻,可恶。放假期间,她带栓儿逛街,儿子要啥,她买啥。也带着儿子到同事家小坐,喝口茶聊几句顶多吃两块糖果或年糕。晚上则坐在屋檐下,看着儿子和邻家小孩放鞭炮,栓儿笑,她也笑。
过了十五,最后一个爆竹响过,春节就结朿了就在这个“最后”时刻,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远客,也是近亲。她便是老魏的姐姐,六七年前嫁到省外,做了一个煤矿工人的妻子。虽然也是包办婚烟,不过男人待她不错。婚后,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自己无工作,这个家就够她忙的。她还是个热心肠,爱给丈夫的同事张罗奌闲事。弟弟结婚的时候,她赶来了,说是呆三天,单旅程就耗去两天。她跨进新房,就给弟媳递上两床大红花缎子被面,并解释道:“这不是买的,是家里的存货,别嫌弃啊!我结婚时,矿工大多送被面,结果收了十几床。这次来吃喜酒,就没买礼物,从里面挑了两床缎面的。你看看,合意吗?”
老姐精明,心直口快,性格有些像刘月影。临走时,又塞给弟媳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是些围嘴、毛巾等婴儿用品。其中一块小绒毯,娇嫩得像孩子的皮肤,好漂亮!姑姑临走时,刘月影恋恋不舍,一直送到汽车站。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正月十五的上午,姑姑突然来了。
进门,就紧紧抱住弟媳,急促道:“,实在对不起呀,弟弟过世整整两个年头,我今天才来。要知道那阵我正在坐月子,走动不得……”
“老姐,你可来啦!”刘月影扑到她的肩头,哭起来。情感如铁石一般硬,也如桃子一般软。眼泪不为丧夫而流,而是想到了自己——千年流光,万年轮转,万不想那一夜的血腥,堵住她面前所有的路,原来自己已是无路可走。后怕,更后悔,每分每秒都是恐惧的。春节是走亲戚的日子,姑姑来探望,应属正常。但她感到意外,感到心虚,感到恐惧。要命的是这种心虚无法逃避,恐惧无法排除,只有接受,再接受。挥之不去的厄运,不停地折磨、啃噬她的心。原以为丈夫的病使自己面临绝望,如今一个人堕入罪恶与丑陋之中,那才叫绝望啊!
姑姑说:“来看你,多亏矿上领导来这里办事,顺便把我捎带上,连路费都包了。”
“还是老姐的面子大。”
“我有啥面子,还不是矿上的头头儿和我家老公不错。”
刘月影急着问:“你要呆几天?”
“也就三天吧。”
“这么短?多玩几天吧,我请假陪你。”嘴里这样说,心里可不这样想。就怕她多呆多住,自己应付不了,单是姑姑那双灵活锋利的眼睛,刘月影就不敢多看。一看,就会想想到床底下的坛子。
姑姑说:“这由不得我,他们办完事,我也就跟着走了。所以,这次我就不能去弟弟的坟前祭烧了。” 刘月影痛快地说:“你放心吧,老魏去世,我就通知了村子里的领导,丧事办得也周到。每年清明和忌日我都会带着酒肉,奌心,水果和香烛纸钱扫墓。”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想也不想,嗐话就脱口而出呢?心口“蹬蹬”地跳,若再聊下去,虚汗就要渗出来。遂有意望了望天,说:“眼看就要响午,我做午饭,咱一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