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病在上海了?”刘月影这样问我。
我劝她:“別嗐想了。你们总会见面的,不是还有‘扣子’栓着吗?”
刘月影不再说什么,低头走了。其实,刑滿的男的男人和女人需求並不多——粗茶淡饭度日,一份屬于自己的感情,一份简单的快乐。但即使追求这样“低级“的目标,他们也大多处于挫败当中。
过了兩周,仍无消消息,刘月影急坏了。周日这一天,准备自己下山到厂部看个究竟。正在请假的时候,一个男就业人员跨進了中队大门,跟当班的干事说:“是覃天聪让我来的。”接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漂亮的红色塑料小包,说:“请转交刘月影。包里有扣子,有账单,还有一张字条。”接过小包,刘月影兴奋地双脚跳了起来。
我倆端着小板凳,在监舍的院子对坐,按着清单数扣子。之后,她让我看了那字条,覃天聪用清秀的字体写了兩句话:“已归,很累。过段时间再见面。”我隐隐感到字条后面还有话。
又过了半个月,老覃终于带话了,希望刘月影来一趟。她收拾得鲜亮无比,下山赴约。我的脑子也胡猜乱想起来。总之,无论情况多好或多坏,事情一定会有所改变。
邹今图看出我的情绪波动,冷笑道:“张雨荷,別搞错了,是人家在谈恋爱,又不是你。”听了,我一时还真找不到话回敬她。
傍晚,刘月影回来了,不言不语,面如平湖。洗脸,喝水,吃饭;饭后,拿出手工活儿,一针一线地做起来,专心致志。
有犯人问:“老覃好吗?”
“好啊,就是忙。要修的收音机堆成小山。他顾不上说说话,我就提前归队了。“话说得平心静气,可眼神黯淡。
我在一侧看着,觉得老覃与她之间关係肯定发生了问题。把她拉到监舍的后墻,我单刀直入:“你瞞了,我单刀直入:“你 了別人,瞞不过我。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吹了”
“为什么?不是说——‘不能再失去暮色’吗?”
“他当着我是‘不能再失去暮色’;但在上海,他就不能失去母亲了。”
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又简单:覃天聪回到家,把打算与刘氏女结婚的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母亲。
母亲问刘月影所犯何罪,儿子如实说了,母亲大倞失色,顿时呆了,翌日,早饭后,母亲以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一字一句告诉覃天聪:“你和她结婚,就再也不要回上海,今生今世不要再见到我。我永远爱你,只是永远接受不了她,穷凶极惡,鲜血淋漓。只怕万一婆媳不和,说不定她也会把我大缷八??,敦進米缸里腌了。”
听后,覃天聪沉默不语,一句申辩的话也沒说。经反复思考,再三惦量:父亲已被自己气死,不能再气死母亲。他决定捨弃爱情,接受命运。的确,生活能把大家无一例外地摧残成为一个现实的人。于刘月影而言,这又是沉重的一击,宿命的一击!
一个人犯罪,法律能惩罚他,却不能拯救他。一切都结束了,剑人的恋情像夏天的露珠,瞬间蒸发得了无痕迹,男女恋情之美,有时在于漫长,有时又在于短暂。而在一个沒有爱与理介的世界,刘月影大概一辈子都难以走向阳光。
入冬的高原,特別空旷,遼阔。山风吹来,一无阻拦地呼啸而过,把身上仅有的一奌溫度也带走了。度也带走了。谁都把大棉袄紧紧裹好,兩手有空就缩在袖笼子里。野草随风俯仰,樹木枝叶纷披,景色霎时变得荒凉而沉郁。给人哀愁的,就是这风了。骤然而来,悄然而去,不详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思之,令人肠断。
风,就是人生。
2010年写于夏秋改于冬
北京守愚斋
封底
坐牢十年,和女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二十六岁到三十六岁,作者章诒和说,比某些夫妻的婚龄长,比很多小倆口还亲。那里,外表平静如镜,其实,终日翻江倒海。每个犯人都有经历,而经历就是故事。《刘氏女》是其中一则。三十年后,真的刘氏女也许已经走了。章诒和把她落在纸上。不再写政治,不说制度,沒有直接刻意描写那个年代的丑陋,甚至连愤有直接刻意描写那个年代的丑陋,甚至连愤概也沒有,笔墨集中表达女囚的命运,窺探她们的內心。
封底插图选用的是女囚亲手绣制送给章诒和的鞋墊。一针一线纳成的鞋墊,美好之图案寄托着她们对生的渴望和坚持。
章诒和,章伯钧的女儿,现为中国艺朮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最后的贵族》《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顺长江,水流残月》这样的事和谁细讲》,並和贺卫方合著有《四手联弹》,均由牛津出版。章诒和新作情.罪小说系列四本,陸续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