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铭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7〕以挽颓风而存国
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是诗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行。那是实事,应
该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园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她大概是‘外路
人’,我不懂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说她是孝女;然
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说。“要
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表彰表彰她;
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
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没有给钱
,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去:她们
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
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艩*艩的叫。“你
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你听,我
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愤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馆去。四
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蹰,也终于跨进门
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
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的阴影里
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光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
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招儿还用了她两
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
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
。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8〕,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
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洗脸台上
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荚
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
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
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刊》。
〔2〕 八卦拳 拳术的一种,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运行。
清末有些王公大臣和“五四”前后的封建复古派把它作为“国粹”加以提倡。
〔3〕 关于光绪年间开学堂,戊戌变法(1898)前后,在维新派的推动下,我国
开始兴办近代教育,开设学堂。这些学堂当时曾不同程度地传播了西方近代的科学文化和社
会学说。
〔4〕 共济讲社(Oddfellows) 又译共济社,十八世纪在英国出现的一
种以互济为目的的秘密结社。
〔5〕 “庭训” 《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过
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训
”。
〔6〕 “阿尔特肤尔” 英语Old fool的音译,意为“老傻瓜”。
〔7〕 孟母 指孟轲的母亲,旧时传说她是善于教子的“贤母”。
〔8〕 “无告之民” 语出《礼记·王制》,其中说:孤、独、鳏、寡“四者,天民
之穷而无告者也”。无告,有苦无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