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里吃饺子,是件大工程。安门栓把活好的面一块块切开,按照各个小单位的人头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饺子馅的时候,就更复杂,人们拿着碗盆,嘻嘻哈哈地围着炊事班长,总想给自己多分一点。当兵吃粮,平日里都管饱,大过年的,难道还能让大家饿肚子吗?可安门栓真的不知从哪搞来一杆秤,斤斤计较地一份份给大家称。大家也真地为了秤头秤尾的高低,争执不休,临走时还要偷着从馅盆子里再捞走一把。一时间,炊事班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红火。
人们都在拼命找话说,不让别人安静,也不让自己安静。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一个人独处的机会。
当朱端阳疲惫地推开宿舍门,这机会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清洁整齐的女兵宿舍内没有一个人,显得空旷而荒凉。这是女兵们离开父母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袁镇把她们请到科部包饺子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朱端阳和她小小的影子。紧接着,她又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祸事:白瓷治疗盘内碧青的蒜苗,被人齐根剪掉,残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带绿色的水珠……
朱端阳立刻想到了这是惟干的。她冲出房门,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赶去。
夜,真黑呀!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星和月亮。昆仑山庞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硕大无朋的黑被,将天地遮挡得严严实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大山深处的寒夜中瑟瑟抖动着,使人怀疑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过是人在极端孤独中的错觉。
朱端阳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个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会。她知道,在遥远遥远的内地,有一所灯火辉煌的温暖的房子,那里就是她的家……两行小溪顺着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里。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国境那边派来的特务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卫生科看病,且次次都开化验单,同朱端阳已经比较熟了。
“大过年的,还有那么多电报要送?”朱端阳搭讪着,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这有什么用呢?机警的机要参谋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过节,电报才越多。”尤天雷轻轻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这算不得泄密,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的人,只要打开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都能听到纷乱袭扰的电波信号,密密麻麻乱得像一锅粥。只有到了机要参谋那里,才显出它们庄严肃穆的本来面目。昆仑骑兵支队与军区无电话联络,关山重重,电话线架不过来。机要电报便成了唯一的通讯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机要参谋掌握着全部队最核心的机密,甚至比司令员知道得还要早,还要周全。各级指挥员在决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征询他问的意见。机要参谋,是昆仑骑兵支队的骄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电报里都写的是什么?”朱端阳好奇地问。整个冬天,他们看不到一张报纸,接不到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天。出来进去是那几个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脱水莱。刻板,单调,使人在麻木中衰老。无线电波是唯一将这独立雪国与外界联系起来的通道。朱端阳觉得尤天雷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一个新鲜的外部世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息……
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要求,触犯了兵家大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是军人的准则之一,朱端阳何尝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问一问。而且,在她那颗聪明的心里,朦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漂亮的机要参谋,即便不告诉她,也决不会训斥她,也许还会讲出一段风趣幽默的话。她实在害怕暗夜与孤独。
尤天雷为难了。“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这信条从他当机要员的第一天起,就融化进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机密,慎之又慎。他不可违背原则。
“电报里问咱们大年初一会餐,吃什么菜。”尤天舀编了一条不高明的谎话。
“你骗人……”朱端阳的眼泪唰唰地流淌下来。这么一句玩笑话,原是不至于动此干戈的。但姑娘们的泪,多半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蓄积起来,随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发的。
尤天雷慌了。他喜欢这姑娘。纵不能讨她高兴,也绝不能惹得她哭天抹泪。不就是想知道一下来电内容吗?她绝没有别的动机,也不会去报告印度当局。况且,只要不是直述电文,也未必就是泄密。
“我告诉你。”尤天雷压低了声音。朱端阳止住了哭泣。
“各级指挥机关的来电都有。军区、大区总部………”
“他们都说什么了?”
“让我们边防一线部队加强巡逻,提高警惕。一旦出现意外,要勇敢顽强地消灭敌人,守卫国土……”
这些话,从朱端阳踏上昆仑山的那一天起,就不知听到过多少遍了。此刻听起来,仍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激动传遍全身。
“报上说没说感谢我们在这里保卫祖国?”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想知道和平中的人们,是否惦记着他们。
黑暗中也能看见尤天雷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感谢?密电码中也许有这两个字的编号,但尤天雷从未在报文中使用过它们。如果说前面的问题还情有可原,这一次可实实在在是幼稚了。调侃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上:“现在快十二点了。我问你,去年的此时此刻,你在哪?在做什么?”
“在家……在放鞭炮………”
“这就对了。请问,那时候,你可想到要感谢我?”
“感谢你?”朱端阳一撇嘴:“那时候,谁认识你是谁呀!”
“去年的此时此刻,我也象现在一样,提着文件夹,走在这漆黑的路上,明年,也许还这样………”
尤天雷走远了。因为是夜间送报,按规定必须配戴武器,他的背影,比白日显得更威武。
保卫者与被保卫者之间,是一道鸿沟。一旦跨过,你就必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责任,无论它是多么沉重。
走进炊事班的时候,朱端阳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了。安门栓正在用暖壶盖从轧面机轧出的面页子上,往下挤切正圆形的扁片,然后用它们包出些大而蠢的饺子。
“擀面棍呢?”朱端阳好奇怪。
“都叫大伙拿去了。”炊事班长沉闷地说。
“这么厚的皮,还不成了发面饼了?我去找个大注射器内芯,咱们俩一块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