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西施
小镇坐落在公路的交叉口,一条国道在这里转弯,拐点处延伸的另外一条通向邻镇,很小的时候小米和伙伴们都会在甘蔗榨季跑到马路边碰运气,看看呼拉拉飞驰而过的甘蔗车会不会因为装载不好掉下几根半捆的甘蔗。有一次放学捡到过,甘蔗硬邦邦的,很难咬动却很甜,拿去卷吧卷吧土法熬的棒棒糖浆最好了。遗憾的是更多时候甘蔗在他们上学的时候掉下来,被大车轮轧成平平的甘蔗渣。
这里的人精于生意,尤其是女人能干。每天起来最早批发蔬菜、做豆腐、买早餐的是女人,跟着大班车甚至货车去批发成衣鞋子卖的是女人,教训熊孩子为和隔壁家的鸡毛蒜皮撒泼骂街的还是女人。
秋雁姐在街上开店卖米粉已经很多年,自小米家随爸爸工作调动搬到这里来就见她站在灶台后面忙碌了。她娴熟地从汤锅里舀起高汤放到小铁锅里,加油、鲜肉粉肠,滚出水花后看也不看抓起一团粉条丢进锅里(当然分量丝毫不差),到一分钟倒出铁锅里的粉放到置好料的搪瓷碗里,热气腾腾地端出来。每次去她的小摊小米总会出神地看着秋雁姐白皙纤细的手在雾气腾腾中上下翻飞,像高明的琴师弹奏乐曲。当然小米看到的镇上的男人们也看得到,他们都叫秋雁姐“米粉西施”,三五成群地坐在秋雁姐店里吃粉,边大声谈论自己昨晚赢了多少钱,在外干活见到什么世面,泡过的女人怎么样,顺带调侃几句漂亮的老板娘。老板娘忙活着手里的活不客气地把这些人的浑笑话顶回去,口齿伶俐地帮他们老婆教训几句,谁也别想占到她半分便宜。但是泼辣的秋雁姐对小朋友很和气,每次给瘦小的小米煮粉都会多加肉,小朋友常在她店里跑呼呼的也不呵斥。偶尔没有客人的时候秋雁姐环抱着手臂侧靠在墙边,扎着围裙的身子凹凸有致,眼神飘向国道的远方。
直到秋雁姐三十岁小米才听说她嫁人了,嫁的是镇里的林业助理。在大院里小米见过一次,是个中等个子,国字脸肤色白皙,戴着眼镜头发浓密的小伙子,爸爸让小米叫他国兵叔叔。这位叔叔不善言语,但是到镇上工作后每天都在秋雁姐的店里解决一日三餐,关键的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把胃痛的秋雁姐送去了卫生院,还帮她收好了摊子,再往后镇上的人常看到他在摊上帮忙。后来小米长期在外,离小镇越来越远。最近一次回家看到秋雁姐,妈妈说该叫秋雁姨,还是在卖她的粉,皮肤依然白皙但有些松弛,神情淡漠地干着手里的活。也没有人敢调侃她了,因为镇上的常吃粉的小年轻得管她叫姨或者姑。
妈妈无不遗憾地说,可惜了长那么漂亮,到头来还是没落一个好。婚后秋雁姐花了自己多年积蓄在县城购置了婚房,说以后国兵叔会升迁,县城的房子也会升值。果然因为工作勤恳办事扎实,国兵叔升得很快,分管着全镇的林业工作,林农们要砍树办证都要准备妥当了去找他。安逸和应酬过度的生活让他渐渐地变成了腰围粗大,发际线后退的中年人。因为老婆迟迟没有一儿半女,他养了个女人还安置在当年秋雁姐买下的房子里,那女人待产的时候让老妈子去照顾,生的儿子满月时候大摆筵席……出人意料的是秋雁姐一声也没吭,安安静静地在镇上做她的生意。去年年末在当地党政机关刚换领导反腐倡廉风声最紧的时候,纪委办公室收到一个厚厚的大信封,里面是一大摞明细账单和几张照片。
小米忘了问妈秋雁姐有没有离婚,只是见到从小跟着她长大的外甥女大学放了暑假在店里帮忙。看完《芙蓉镇》后,小米觉得,是不是每个小镇都有这样的女人呢。
欧老头
欧老头很老了,小米学前班的时候就已经满脸皱纹,而且脸上手背上爬满老人斑,指甲黑黑的揣在兜里,冬天出太阳的时候靠在镇上位置在三岔口的杂货店门口,看街日人来人往。小米喜欢那家店里的两分钱一颗的水果糖,硬邦邦的五颜六色,两颗可以顶一个上午。只是每次跨过杂货店的门槛,看到坐在门槛边的欧老头一脸热切而期待地看着她,心里害怕得很,总想马上跑掉。
偶尔小米路过,看到欧老头和比她大些的较高年级的女生说话,比如三年甲班的“黑妹”,亮眼睛、厚嘴唇、皮肤黝黑,因为成绩不好她老是留级。男生总是叫她“黑妹”。黑妹只有妈,整天帮她妈妈干活把身体磨练得很结实,男生即使敢叫她黑妹也不敢欺负她。一次看到欧老头在杂货店门口和黑妹讲了几句话,把几张票子塞到黑妹的兜里,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往欧老头在镇西头的五保老人屋里去了。后来小米和刘星星他们说他们都不信,“怎么可能呢,黑妹每天要帮她妈妈捡那么多猪菜,才不会有空去帮五保户搞卫生呢”。刘星说,小米想想也是,每次集体课外劳动,总不见黑妹在他们班的行列里。
小米偷偷观察过,还有“板牙”、“斗鸡眼”、“红薯窑”和妹强也去过欧老头家,小米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去,遗憾地是这个谜底凭她的小脑瓜没法揭开。
六月的一天放学,小米和刘星星他们一起结伴回家,走到街口发现人声鼎沸。“今天不是街日呢,怎么那么热闹?小米们看看去!”于是三个小孩跟着人流去了。人群在镇西头聚成一个圈,中心是欧老头的黑屋子,关得严严实实。黑妹的妈妈,大脸庞,和女儿肤色一样黝黑的中年妇女,在屋前的空地来回走动,一会抱着手臂一会叉腰指着屋子唾沫横飞大骂:“欧老头你给我出来,唉咩蒙西咩蒙(壮语)你怎么不早点死掉啊,当国民党的逃兵还不够子弹为嘛没打瞎你眼不给你乱看、打残你手不给你乱摸,镇府就不该每个月给你十几块钱养命,泥巴都要没顶的人还要造孽,造孽啊……”骂着骂着突然蹲下来哭了起来:“上辈子造了什么业哦这么命苦,生个女没老爹管养那么大脑子像猪一样,我的女哦你以后怎么过啊……”人群里切切私语,大家都一致同情黑妹妈,也错愕地骂起欧老头“这老鬼真看不出来啊,都要死的人了还作孽……”几层人圈圈外面,黑妹一个人蹲在那里,拿着根树枝无聊地在地上划圈圈,小米和刘星星不知道怎么回事,决定问问黑妹,“你妈为什么骂欧老头那么厉害?”黑妹看也不看他们,继续沉默不语低头划圈圈。
从那天过后,再不见欧老头坐在街上晒太阳,他死的时候没有一个街坊帮忙,最后是镇府请了邻镇的工人把他抬到火葬场火化掉。黑妹也没再上过学,听她家隔壁的叮叮讲她妈嫌丢人不让她上学了,把她嫁到很偏远的山里面去。上了高年级,老师给上生理卫生课,城里来的女老师告诫小米们:“你们自己要认真看书,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前我们学校就有过些小女生不懂事被伤害了还不知道……”
黑板上的伤痕
刘星星比小米大一岁,同个月份的生日。他妈妈在街上做生意,开了两个除了水果和菜肉什么都卖的门面,卖零食、油盐酱醋、布料成衣、床单被褥……两人的妈妈走得近,所以两个小孩也打了“老庚”。小时候的刘星星长得很精神,眼睛大大的,脸庞清秀,剪个小板寸,他妈妈把他整理得很洋气,经常穿着格子衬衫和短裤。打小学校的小女孩都喜欢和他玩,要不就在旁边看着他玩,小米本来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刘星星不爱学习,到三年级以后就排在后面了,那时小米对成绩好的小帅哥更有兴趣,所以只是偶尔加入刘星星的活动。这些活动最大的特色是整人:比如在上体育课的下午,自由活动时间的时候一伙人爬到围墙外面再回来,故意抽掉梯子留一两个同伴在围墙外面从绕圈从校门口回来;在放学路上牛屎最多最新鲜的地方丢上点燃的鞭炮,轰一轰放学经过最多的人群;周末去偷学校后面老农的红薯做红薯窑,还给小米带一个;最具服务精神的是星期五大家都走了的时候牵小二家的大牯牛到学校“斥巨资”整好的草坪上吃草……
上五年级的时候女生个头窜得比男生更快,班上的王西窜到了一米五,长长的头发结成马尾辫,衬着粉粉的皮肤,大眼睛会说话似的。小米知道她很喜欢刘星星,因为她常常在上课见她传纸条,还帮她转交过一封情书。
一个周四的下午,老师提前三十分钟让大家放学搞卫生,一时间教室扫把飞舞乌烟瘴气。小米爬到靠走廊的窗户上搽玻璃,突然看到刘星星爬到讲台上:“大家安静哦……(拍拍桌子,同学们三五聚起来),现在是优秀作文时间”小米赶紧爬下来,到教室看热闹。王西坐在靠墙的位子,一脸崇拜看着刘星星,“亲爱的……”同学们开始嗷嗷地起哄,“自从换位子到你前面后小米总喜欢转过去问你问题,虽然你的成绩不好……”天哦,原来那是小米帮王西转给他的情书,此时王西的脸越来越红,像红透的西红柿,最后绷不住提起书包跑了。“啪啦啪啦”同学们热烈拍手,这时候刘星星顿了顿“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他指了指王西的位置,才发现王西不见了。刘星星把情书塞到她桌肚里,发现了新大陆——一片卫生巾,他好奇研究了一会,觉得和创可贴差不多,就把它贴到黑板上了,大家哄笑了一阵正要一探究竟,这会班主任来监工了,她一眼看到黑板上的东西,脸色由白转红变青,一个箭步冲到刘星星跟前,拎起他耳朵往教室外面去。
那天晚上一条街都能听到刘星星被他妈打的哭爹喊娘。而且王西再也没理过他了,估计去年结婚连带请满月酒也没请班上任何一同学。过年的时候小米回家看到刘星星帮妈妈卖年货,头发卷曲,体型也发了福,一脸憨厚中透着精明,旁边站着他未婚妻,纤纤弱弱像当年的王西。小米惆怅了,年少轻狂像一场噩梦,过了就过了,有没有什么痕迹没有呢?或是有人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以惨烈的结局划上年轻的句号。将来有机会,小米想探访下几个年代的混混代表,再跟踪下中小学里最捣蛋的学生成长历程,写部《混混们老去后都在干什么》,一定有很多人愿意看。
章爸爸
小米一家是大院的老住民了,和小米从小玩着长大的小伙伴们一两年就会换,他们说跟着爸爸到哪里哪里了,小米有次问爸爸,为什么咱们家总是在这里,慧慧他们总搬走了呢?没等老爸回话,妈妈一边熨衣服一边没好气:就你爸的本事,也就混到这份上了还想去哪里。好在小米很容易和新来的小朋友混熟,伤心一阵子就会好。
章贝是小米念四年级的时候插班成为小米同学的,这小姑娘长得大个,性格豪爽。小米和她混得很好,玩都是玩“野”的,比如到山上捡桃金娘送实习老师,到学校附近的小河沟抓螃蟹,有一次秋天为了给小米摘水里的水葫芦花,她不小心踏空到水里去了,牛仔裤都能湿到大腿。章贝的性格从爸爸,一个大个子的退伍军人,转业后在镇上计生站工作,作风雷厉风行,喝酒眼睛不眨一下,对章贝宠爱有加当男孩子养。每次去他家完,他总会把碟子里的菜大部分分到他们两个碗里,然后自己几个指天椒就稀饭搞定。高中的时候章贝早恋,和高一届的师兄好上了。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老师找到章爸,告诫他千万别在高三那么关键的时候放孩子鸽子,一飞以后就飞不回来了。章爸第二天就赶到学校,把章贝拉出来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并把她带回家叫她好好待家里反省几天再回去上课。章贝的同学告诉小米,她压根没听老爸的,回到家第二天乘章爸上班的时候爬后院出去了,一路奔波到了师兄念大学的北京,一个星期后才回学校复习准备考试。为了不让学校开除她,章爸到校长那里可怜巴巴地恳求,请校领导吃饭喝到胃出血,还冒着风险帮一个校领导亲戚办好了准生证。
章贝最后考了北京一所大学的三本学院,“啧啧,那学校学费不知道章爸是怎么扛下来的”,章爸的同事老蓝叔叔说,小米知道,那是章贝师兄的学校。
“话说那天章爸本来没事的”,老蓝叔又在复述那个故事,主要是章爸想提前把工作做完去北京看章贝,又走访了几户群众,在老乡家多喝了几杯。“大家上车是晚上9点了,车子回到镇府大院已经10点了,他说累了在车上休息一会再帮我们关好车门,谁知道第二天早上去看发现他已经在车里僵硬了,我以为他会自己走的嘛……车子离他们家才十几米远啊,还说第二天上北京看章贝去”,说罢他摇了摇头。妈妈说看到章贝回来处理章爸的后事,单位给的抚恤金她都给章妈了,自己回到北京勤工俭学楞是修完了剩下两年的学业。
章贝说明年她要和当年的那个师兄结婚了,当小米坐在她家的新房子时,小米和妈妈来串门,小米妈和章妈两个老女人一聊起来就是三四个小时,一会哭一会笑的。章贝的新屋子不大但是装修得很温馨,家具都是这次从北京回来后她一个人置办的,未婚夫没回来的时候她和妈妈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对面的墙上就是装裱精美的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章爸头发浓密,眼神温暖,嘴角含笑抱着剪着男人头的章贝,小姑娘一脸倔强而顽皮。小米想,如果章爸爸还在他应该很骄傲吧。“小米不用你当伴娘啦,但是到时候一定要记得来喝喜酒哦。”章贝看着全家福说,不知道是和小米说还是和爸爸说。
凶 案
星期一天蒙蒙亮的时候,扫地的卢婶扫到单位宿舍楼前两棵大榕树的时候没注意,一脚踩到一根圆滚滚的东西,一个踉跄差点把扫把兜兜吃到自己嘴里去了。她骂了句“哪个死人乱丢……”说着要用脚把铁棒撂到一边去,定睛一看大惊失色!直径5公分的一段水管一头沾满了暗色的血,似乎中空的地方还在冒血泡泡,紧贴着地面处晕开一小片,让几张落叶盖住了一些颜色。卢婶到血迹附近查看,发现有几滴是在楼道那边的,于是往那里走去,一进楼道口发现一个人斜靠着101门边的墙,软坐在哪里,“妈呀……”卢婶扫把丢一边慌忙跑镇派出所去报案去了。
如果知道李会计会拿着那根铁管做什么,谢五金就不会把它卖给他了,尽管最后那根铁管是砸到了李会计自己身上。“上周日,他说家里的水管漏掉了,要自己修,问我有没有短一些的,于是我把那根水管给他了,真晦气。”派出所的大刘在讯问室录口供,谢五金无不懊恼地说。这镇上只有他家的五金货最足,现场勘探的王所长一眼认出那个牌子是谢五金家出的货,还是崭新的。
李会计目前躺在九龙医院已经是第二年了,而莫出纳还在邻县一个劳改犯要挖煤改造的监狱服刑。下个月李会计就得转回家保守治疗,因为公家给垫的钱消耗殆尽,而莫出纳家给的赔偿已经全部化为那些花花绿绿的药丸、大瓶小瓶的点滴。两家人都丧失了顶梁柱,再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维持这金贵的治疗。
那天周日镇里的人都往城里家去,平时留守的老王家回村上过节,赵门牙两老也去城里看孙子,只有李会计和莫出纳,一家守着一个单元的一楼亮着灯,像个怪物的两只眼睛。天色蒙蒙的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按计划李会计饭后要去找莫出纳商量事情,因为合作社的集资款下个星期就要全部账目齐全资金对数移交给县里的清帐小组,他们得想办法把账做全。抽完一支烟他才出门,让老婆很不满——为了凑大女儿上县中的学费,他已经戒了一段了,一个月400块工资可不能喂烟囱的。
如果谈不拢,先给他个教训。李会计摸摸腰里硬邦邦的东西盘算。到莫出纳家只有他一人在吃饭,老婆孩子上娘家,难得解放拿出一瓶白酒,看到人来很高兴,“来来来,小李坐下来一杯。”李会计顺势坐了下来。莫出纳才刚刚调来这半年,家里家具都没全搬好,老婆和孩子上个月才跟来。两个人都是不太说话的人,平时见着同事也是低着头招呼一声,在单位不会迎合领导搞同事关系不受重视,回到家和老婆孩子也没多话,而且常因为工资微薄被老婆数落:“你看张三是你同学吧,人家帮老板做账都起好两层小洋房了,你还是在这破乡镇做会计”或是“亮爸,要不去打工吧,差的也有一千块,过两年大亮小亮就上初中了。”等等。两人酒多了话头也活了,各自大倒苦水,痛批领导同事,叹人情冷暖。
酒过三巡李会计终于记起目的:“兄弟,这次清帐挺严格的,上次我们从合作社截留的两笔款项拿去放贷还没收回呢,下周移交了可如何是好?”
莫出纳舌头有点粗了,“那那个不要紧……他们查不出什么的,而且要查管我什么事啊?”
李会计有点急:“那钱可是我们两个一起放的贷啊”
“可是收集资款的账票可没有我名字,钱是我从你手上拿的,可说不准是你口袋的还是公家口袋的呀,老弟做事一码还一码嘛”莫出纳酒多可脑子还是很精明。
“你,你……”李会计急了推莫出纳肩膀,对方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脖子青筋毕露“我就是过河拆桥了怎么了,白纸黑字一点不管我事!”
李会计蓦地从腰间抽出铁管,慌乱中掉到地上,莫出纳赶紧去抢,两个人扭成一团,各自挨了几下,最后莫出纳拿到了铁管,红了眼的他想到来到镇上受到的排挤,连最没出息的李会计也要架到他头上,满腹怨气借着酒劲一棒一棒地敲到李会计身上,最后一棒敲到了后脑勺。对方一下子瘫倒在地,吐了几口血,手脚有点抽搐——莫出纳开始害怕,他开始想往外跑,可是酒劲发作动弹不得,十分钟后大脑才能才指挥开始听使唤的手脚往外挪去……这时李会计醒了,他意识模糊地死抱着莫出纳的腿挪到了门外,莫出纳一狠心再敲了一下,李会计终于瘫坐在墙边了。看着手里沾满血迹的铁管,他往落叶里一丢,慌不择路地跑了。
“喔喔喔……”不远的村落里,公鸡开始打鸣。
两天后,民警在莫出纳的岳父母家附近找到他,围捕的时候他被逼到山尖上,迟疑了很久终于让民警瞅到机会逮住了,最终他还是没敢跳下去。
幸运的是李会计没死掉,他成了植物人,合着他们那些讲不清楚的账也无从查起。镇里因为负有领导责任不敢声张,私底下把合作社的账面补齐,不仅没有向两个当事人追讨公款,还出于人道主义给李会计垫付了医药费。因为两个当事人一个蹲大狱一个要死不活,可怜的老主任帮他们顶了黑锅,被调整到收发室干活直到去年才从办公室退休。
出事的时候小米还小,她只知道李艳一家搬到了街上破破烂烂的供销社旧仓库,她妈起早贪黑卖粉卖菜卖稀饭忙得不亦乐乎;她爸则生了场大病后在家里什么都不会干。而莫大亮和二亮还有他们妈妈,连消息最灵通的卢婶对他们的去向也深表疑惑。
熊孩子·疯婆子
小米在网络上见到“熊孩子”一词时,感到无比亲切,大概没有那个词比它更能形容大院黄金时期的小屁孩。
小孩子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跟随父母工作调动聚到一起,没有别的孩子入侵时内部鸡飞狗跳,有外来小孩干扰时一致对外。
10号房是小米家搬到小镇后的第二个住处,位于大院50米长溜平房的正中,其实这是个小院,打开两扇门是个空荡的门厅,然后见到天井,天井对面是5间红瓦平房,小米家就在正中。看到古代皇城的布局后小米发现其实她也住过这样布局的房子,乐死了。8岁的夏天傍晚,天气又闷又热,小米和还住在隔壁李艳同在一个大大的铝盆里洗澡,正轮流拿着橡胶水管冲凉,这时候风风火火跑来两小男孩,捡起几个天井还没收的带泥蒜瓣往澡盆里一扔,扮个鬼脸一溜烟跑了,李艳举起水管射的水还没来得及溅到他们后脑勺……把两人恨得牙痒痒。那双胞胎顽劣无比,是帮镇里起新宿舍楼的工头儿子,大家叫他们“二流子”,他们爸妈没送他们去上学,整天跟着工程队疯玩。
第二天下了一上午的雨,雨过天晴后天井还有一大摊积水,那地方因长期积水长起了青苔,上学的时候小米差点在那摔跤。她灵机一动,知道怎么办了。在小米鼓动下,刘星星下午偷拿了“大流子”的鸭舌帽,然后和小米们一起大声呼啸着往10号房跑去,看到小米他们已经穿过天井的水塘,两兄弟气咻咻地追上来,没承想水塘那么滑,两人一下子扑通滑倒在地,蹭坏了膝盖,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因为回去挨了父母打骂,二流子消停了几天。很快他们又恢复本性,经常搞突然袭击反攻小米们。最恶劣的一次,小米站在高台边张望,突然大流子一声不吭从背后一使劲,小米一下子从两米高的平台上掉下去,如果不是小米张开双手撑地,估计后果惨不忍睹。二流子妈看到的时候顾不上买好的菜赶紧跑过来,脸色刷地变了白,大声用白话斥责儿子,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小米,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小米疼不疼,小米痛得豆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当她缓过来想狠狠扳回一局的时候不再见到二流子兄弟,她试探地问二流子爸的时候他说小子被送回老家“收皮”去了,为此她遗憾了很久。
大院常常出没一些奇怪的人,小米们好奇得很却又无法从大人那里得到可以理解的答案。
有一次10号房的门厅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她在门厅空置的长条凳子上不声不响地躺了好几天,搞得小米后来每次看到长条凳一端磨得油亮亮一小块时总想起那个疯婆子。第一天放学,小米过门厅头也不敢抬;第二天她敢抬头了,但是隔老远才敢过;第三天她敢靠近去研究疯婆子了,但是不敢和她说话。那个女人和小米妈差不多年纪,里外套了三件衣服,原本白色的秋衣灰扑扑的,最外面的粉红色外套脏兮兮地还有几块明显的污渍。她头发蓬乱,额头被乱糟糟的刘海盖了大半,皮肤黝黑粗糙指甲里还有黑乎乎的泥,和小米在村里干活的叔娘是一个类型的农妇。天气越发寒冷,她有时缩起来兹溜着鼻涕,快流到嘴巴里就用衣袖尾擦擦,或者擤了擦到长凳板板背面(小米没告诉刘星星,一起玩的时候刘星星坐在反转的凳子上她也没提醒)。
吃饭的时候小米不由自主地往门厅张望,疯婆子饿不饿呢?冷不冷呢?以至于有一天晚上她偷偷把家里准备拿来围狗窝的旧衣服扔进门厅里,第二天看到那件旧衣服被疯婆子拿来围脚了。放学经过的时候疯婆子突然叫住她:“诶,哝啊哝(小妹妹)”小米害怕地看她一眼,她嘴角扯了扯像是要作出笑的样子,摸索着在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递给小米——“次咛饼干”(买些饼干)
小米听不懂,但是“饼干”听懂了,她想了一会决定拿了钱去大院旁边的小卖部帮买些饼干。小米判断她一定受了伤动不了还饿坏了,因为看到她的裤子脏了一团血,还沾到身下的凳子上。回来的时候她把一包饼干和剩下的钱一把塞回疯婆子,她撕开包装纸拿出几块递给小米“哏啊哝啊”(吃啊小妹妹),但是小米想到她擤鼻涕的样子一阵恶心,说了句“我才不吃你的!”就呼呼地跑了。
第六天小米放学回家经过10号门不见了疯婆子,长凳上的血迹渗到朽木头里黑乎乎的。太阳晒得暖暖的午后小米妈和几个老婆姆靠着墙根勾鞋子打毛线衣,讲着小米半懂的壮话聊天。恍惚中听到疯婆子的字眼,“拐卖”“逃跑”和“抓回去”的字眼,她嫌听着又听不懂影响做作业,所以跑出去看李艳说的最近老是在圩日到镇府大门口骂骂咧咧的癫老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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