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
他大步的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的抱出来,轻
轻的托在手臂里,静静的注视著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
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的悲怆。
大家等著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
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另外一个拿著十字锹
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著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
人,像对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
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
事者,他经过围观著的沙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著小孩子们一
逃而散。
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十
字架在阳光下发著耀眼的白色。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著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
,所以当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盯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
车子留下来给我,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著柏油路走,在转入
镇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
是六点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会开著,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
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著一柱黑烟冒向天空,
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车子往家
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著飞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
我点点头,问著∶“伤了人吗?”
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
“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
“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
插了一面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了车往那群小孩
跑去,想赶开他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死了几个沙哈拉威小孩?”
“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
我茫然的开始做饭给荷西吃,心里却不断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
了十六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他一
向视做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死去。
第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的葬在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
他的兄弟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的
被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这一片他又爱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
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著━━“沙巴。桑却
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著垃圾桶,唱著有板
有眼的歌,在夕阳下,是那么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