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时节,俺快活地在田野里忙碌,俺像只巨硕的田蝗,把各家地里的黑豆叶、莜麦苗啃得豁豁齿齿。以至那些人都嫌了俺怕俺,俺一进谁家地头马上就有人过来塞给俺块馍或饼,说,二小啊,您老人家行个好,别处去哇。臭臭娘更是怕得慌,她说,二不愣,放过俺,你是吃神,你是咱村吃神行不?所有人都怀着异样的眼神看俺和俺肚皮。俺很得意。
不要和二不愣的肚皮过不去,这是俺给你的忠告。这跟不要跟诗人的脑瓜较劲是一个道理。诗人饿着肚子做诗,他说世上一切都是诗,他说在屎里嗅到了诗,你一定要相信。相仿,俺放眼世界全是食。
那个女人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俺一进家,俺哥就说,好二小,哥满村找你,看看,这是你嫂给你说下的媳妇。俺抬眼瞅一下说,不要。哥说,咋?俺说,屁股像磨盘,不把炕坐塌?爹拉俺衣袖悄声说,娃不懂,女子腰粗臀大才能坐稳齿口。俺直摇头。爹急得地下直转圈。爹说,二小,你他娘以为你是皇上。
哥转头向那磨盘女人讪笑:俺弟实受。那女人假装没听见俺说话,跟俺嫂不知说着甚。俺大声说:俺不要侉侉。全屋人一愣,俺哥笑着向俺嫂翻译“侉侉”。俺嫂笑吟吟说:“那俺不也是侉侉?”俺掏出一块煤渣,这块煤渣太大了些,无法整个扔进嘴里,俺啃馒头一样啃得仔细。那女人眼珠子瞪得灯泡大,她说,妈呀,瓜娃子,那也能吃?俺说,你娘呀,俺把你眼泡吃了信不?那女人尖叫一声,扭着磨盘屁股跑出俺家门。俺嫂在后头叫也叫不住。
俺爹气得扇俺一巴掌圪蹴地上抽烟咳嗽。俺嫂又是那种哭腔泪调。俺嫂看着俺说:“二小,你就让姐给你说个媳妇,你就成全姐行不?你就让俺给你说个媳妇行不?”
那女人到底没走,她说,咱这地方女人真享福,啥也不用干,生娃就行。她嫁给了俺村另一个光棍。
俺不得不再说一遍,俺嫂真不简单。她到底用什么方法说服一个女子,离了自己家乡、亲人走了几千里地到了这块贫瘠的土地,把自己嫁掉。真是个谜!
所以诗人说,一个男人说他射下了太阳,你可以怀疑;一个女人说她把上帝装进了肚皮,你一定要相信哦。
事情复杂起来,在那侉侉女人极快地嫁掉自己之后,莜麦已泛黄的时候,政府再一次登门,他们把俺嫂请到了县城。理由是涉嫌贩卖人口。事情好玩极了,俺嫂由被贩者成了贩人者,仿佛她把缰绳解开套在了别人脖颈,现在她是个手牵缰绳的人。
说是“请”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俺嫂快生了,她的大肚子成了最耀眼的风景,政府前呼后拥,用一块门板做了临时的轿子,尔后又极小心地扶上马背,最后上了四个轱辘的汽车。这在窑头村是绝无仅有的。俺嫂着实风光了一回。
很遗憾,俺没能目睹俺嫂在法庭上如何怒斥群雄傲驳四方的风采。俺爹怕俺不习惯城市的喧杂让俺待在家里。俺可怜的爹分明是担心他苶二小走丢。在他们走后一刻钟,俺直奔山下。
俺嫂在城里激起了轩然大波,贩夫乞丐和官家款爷都在讨论这事。俺嫂给了司法一个刺果。这其中一个争议的事实是俺嫂得了男家一千块。俺以一个二不愣的名义作证,那光棍的一千掏得绝对心甘情愿。侉侉女人和他绝对在被窝里偷笑。
法庭息了三次,再次开始时俺嫂忽然捂着肚子坐地上。警车鸣笛,进了医院。石蛋幸运地生在了城里医院的产床上。这在窑头村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石蛋就是俺侄子。
但在当时的紧要关头,石蛋却要命地顽,不肯出来。俺哥俺爹大概能急死过去。好在从法院传过话来,那份没有宣读完的判词是说俺嫂无罪。俺嫂听了这话一笑,石蛋就降生了。
石蛋“哇”一声啼哭,俺想是送给俺爹,他爷的。
当人们乱哄哄从喜事里钻出来,想到,他爷呢,让那个想孙子想疯的老汉抱抱孙子。俺哥喊着,大,大,大。满廊道里回音喊着,大,大,大……终于在产房门的长凳上看见爹了。哥说,大,你咋还在这,快看大孙子去?
俺爹不动。俺哥细看,“啪”地跪下磕头,爹呀,爹,你咋说走就走了。
俺爹死了,在石蛋降生的一刻。俺爹一定听到了石蛋的啼哭。因为俺爹笑眯眯地,像一个做着好梦的笑眯眯的老头儿。俺爹笑眯眯地走了,俺爹终于歇心了。
窑头山上,一峦黄澄澄的莜麦等待收割。也许,收获就是伸长秸颈等待镰的锋芒。
7
医生问:你是孩子爹?你家有遗传病史么?
俺哥摇头,说:俺家穷,估计没那个甚“一串蓖屎”。
医生转头问嫂,俺嫂摇头。医生说:就是说你们两个家族都没智障等精神病史?
俺哥说,没有。俺嫂不吭。俺哥又说,没有,绝对没有。
俺就是这个时候闯进病房的,原谅俺的迟到,二不愣一下山就迷失了方向。俺用袖头拭去鼻涕,一把掐着石蛋脖子叉起来。俺瞅着俺侄子,俺乐开了花,俺问俺嫂,这大脑壳从你哪儿钻出来的?
俺嫂赶紧抢下石蛋。俺哥讪讪道,二小,俺弟,没见过世面。医生看俺们一眼,没说甚走了。
俺们哭着葬了爹,不提。
俺哥脾性越来越坏,许是没了爹的缘故。可爹没了快一年了。俺嫂说:“娃都会满炕爬了,还没个名。”俺哥一脚踢开一块石头蛋说:“ 个妨死爷的贱命,就叫石蛋。”在不去地下的日子里,哥常把自己灌醉。哥似乎不那么疼我了,哥在酒醉后说要宰了兔崽子,兔崽子是谁?俺问哥。哥一把推开俺仰脖使劲灌酒,哥要俺躲远点。
哥不得不延长在地底的时间,少了爹可多了石蛋。石蛋一张嘴、一撅屁股就是要钱。俺哥常抱怨草纸用得太快。俺说俺从来不用,俺有土坷垃。嫂在这段时间是只沉默的母羊,除了石蛋她不挂念别的。她常抱着石蛋念叨:过了周岁娘就放心了,过了周岁蛋蛋就不吃奶了。
乡里乡亲不间断来看,他们的嘴和眼表达着不尽相同的意思。他们说,看小东西长得……长得怎样他们不说,他们把话含眼里,他们在迈出俺家门槛儿后才说。俺听到他们嘻嘻地笑,说,二不愣能有那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