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嫂真不简单。俺和哥在坟茔哭时,家里一河滩人和事她一人支应着。俺说,嫂真不简单。俺哥说,是不简单。
俺和哥到底没等日头落山就回家了。一切来得太突然。
天要塌一般低沉下来,黑云滚滚铺天盖地而来,刺骨阴风让跪在坟前的哥和俺一激灵,正骇然间“轰”一声炸雷震耳欲聋。俺一声厉叫抱脑壳坐到地上,俺战战兢兢瞅哥,哥哆嗦着爬到爹坟前。俺说,哥。哥说,二小。
俺俩屁滚尿流往家赶。村口的河瞬间暴涨,河水前所未有地怒吼、咆哮,山洪暴发了。“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窑头村上空弥漫着恐怖气息。满村(又鸟)飞狗跳,人仰马翻。俺跟哥进门的瞬间,大地一阵摇晃,窑头村痉挛一般扭动战栗。村人洪水似的从俺家涌出四散,又惶惶然不知去往哪里。
“地震了,地震了……”
洪水继续上涨,涌向村里,地势低凹的人家洪水已上了炕。俺跟哥随着人流涌向山顶。到达山顶,喘息未定,俺才发觉石蛋在俺怀里。啊,俺甚时抱了石蛋?
俺在山顶没睃见嫂,哥说,瘸女人怕是跑不动没上山。天完全黑了洪水才退去,俺和哥惊魂未定回到家,还好,俺家地势高,炕上没进水,被褥是干的。俺把石蛋放炕上,石蛋哇哇地嚎。
嫂呢?俺哥说:瘸女人死哪去了?俺哥屋里院外满村上下找个遍,没影。俺嫂不见了,俺嫂失踪了,俺嫂从窑头村消失了。
这是难挨的一夜,石蛋哭个没完,俺在躺柜里发现他一身新做的小衣裳。俺才想起,今儿个也是石蛋的生日啊。
俺哥恨恨地骂了一夜。天亮时从下庄传过话来,离下庄不远的下游水洼里,捞起个女人,死了。
9
河道里漂浮着许多猪羊驴马的尸体。那个泡得肿胀的女人不是俺嫂,有个不认识的老妇人扑在死尸上痛哭,俺从老妇人的哭诉中听到了赵秃子的名字。原来死去的女子是赵秃子的学生,不知甚时和赵秃子好上了,女子家当然要打要骂:赵秃子闺女和你一般大,你不要脸的咋选个有婆娘的老头子。女子三天两头跑,后来家里就捆住了。发大水地震时一慌乱,闺女一人跑出来,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不想活了,反正是死了。
哥一看不是俺嫂就松了口气。旋即又咒骂起来,瘸女人,死女人,再不要回来,回来俺撵出去。俺哥痛骂着嫂,俺哥说,二小,再和哥在山沟壑梁里找找,说不定那瘸女人跌哪儿了。俺不抱希望地陪哥找。俺明白,嫂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俺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石蛋的新衣裳,俺就明白嫂走了。嫂并不是瞅了天灾的空子,是老天无意中配合了嫂。
嫂割断了肉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
接下来的日子,哥几乎每天都到山沟里转一趟,这可能成为他后半生的习惯。他经常坐在门前石头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打量村口的小路。偶尔有村人路过跟他打招呼,他便憨厚地一笑:俺不等人。
有人说在沱河下游外县地盘上,那次洪水后竟捞起十余具尸体,有男有女,有些没人领就埋了。村里人说起来往往不由得抹泪,天柱家的,又能干又好看,真是可惜。
俺的羊们是幸运的,它们并没十分意识到凶险,天生愚钝使它们看起来异常冷静从容。在地震和山洪暴发的一刻,它们咩咩地叫两声就挤成一堆听天由命,心无旁骛地吃着干草。这跟人类何其相似啊!
俺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来临之前,迈出了俺十年流浪乞讨生涯的第一步。天高云淡,山野上弥漫着冷清又干净的气息。
山歌不唱不开怀,
磨子不推不转来,
大磨推得团团转,
小磨推得溜溜圆。
山歌子来子山歌,
俺歌没有你歌多。
三下两下唱完了,
摸来摸去摸脑壳……
俺在嫂轻灵的歌声中出行。俺哥在俺出行前夜似乎意识到自己后半生的寂寥,他无限仁爱地将石蛋紧搂在怀里,他泪眼婆娑,心如止水。在河流拐弯处,再往前一寸就脱离窑头村的地方,俺驻足回头,最后看一眼寒风中瑟缩的山村,这个有爹的坟、有一盘暖和土炕的地方。
俺沿着河流走出几百里,它越来越瘦,最后悠地一闪身钻入地下。它的弥失使俺嗅到久违的心驰神往的味道。
春日热烈烂漫,俺张着鼻孔像已成尘埃的瞎狗梦游般沿曲径迤逦而行。在一个乡村野店里,俺看见一张窄窄的勾月般惨白的脸。她在一张油垢腥腻的桌子后盯住俺。她说:“你不能在这搭吃……因为要收钱。”俺不客气地在店里唯一的饭桌旁坐下。俺说:“谁说俺会给钱。”桌上有吃剩的一堆羊骨头,俺贪婪地据为己有。但是她很执著:“俺老板说,除村长谁也不能白吃。”说完就要过来揪俺。俺那时的样子大约已如现在般具有了一定震慑力,俺像头乡村难得一见的雄狮,一头斑斓鬃毛奓煞着,透过鬃毛缝隙能看到俺白的眼仁和白的牙齿。俺清楚地看到她一哆嗦,俺于心不忍。俺说:“俺只吃剩饭。”她却说:“这不是剩饭。”说完就从一块骨头缝隙里扯出一星肉。她说:“你看,这还有肉。”雄狮要愤怒了,但俺强忍着。俺看见她窄脸上有丝熟悉的惊慌。俺说:“嫂子……”她“呸”吐了俺一口说,俺还没婆家。俺盯着她的红脸说:“姐……俺好久没吃了。”“谁是你姐?俺才十六!”她铁石心肠,她一把抢下俺手里的骨头,毫不留情地将俺推出店外,她说:“再不走就放狗了。”俺只能躲在店外从窗棂洞里偷窥,俺想的一点不差,这个也长了窄脸却吝啬刻薄的女人要独吞骨头。她向空无一人的四周瞅一眼,然后极快地兜起衣襟将骨头抹下全包起来。她一手提着衣襟出门一手将门环上插根铁丝,四下望一眼鬼祟地朝屋后走去。看样子,她要找个避风的地方稳妥地吃。到了屋后她撒腿跑起来。俺一直跟着她。俺喘吁吁地随她来到一处破房子里,她将衣襟一展骨头哗啦啦倾在地上,一个比俺还脏的八九岁男孩儿连滚带爬地过来,说:肉!姐,是肉!男娃激动地吹起鼻涕泡,男娃说,姐,你真好,俺终于吃肉了。他姐说,快吃,别让人看见。男娃说,姐,一块儿吃。她说,姐不爱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