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间,班主任牛老师曾来看过我一次,我真高兴她能来看看我。可她大概只是想过来见识见识我愚蠢的程度。牛老师一副不可思议的腔调,你怎么这样笨呢,难道跑步转圈比算术题还难做吗?!说着,她贵族马似的绕开了我,朝猪头老师走过去。我不想让她这么快就走开,我愿意听她的声音,她朗诵课文的声音好听极了。可我听见她分明很客气地同体育老师谈笑风声着,我知道作为一名班主任她当然是心存感激的,任课老师这样认真负责,她还能说什么呢!况且,假使这场比赛获得好的名次,荣誉毕竟是她这个班上的。换句话说,也正是她自己的。
所以,在成绩面前,两位老师是很容易彼此沟通的。
我还隐约听见那个被大家悄悄喊作猪头的体育老师给班主任打包票,说没问题,你们班准能拿第一。而我听的最响亮的就是“第一”这两个字。
牛老师也笑得哗啦啦的响亮。
我认为他们也太小瞧人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好,甚至还可以超过他们。为此,我私下里没少下工夫,我对着自己家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些队列动作。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上又充满了自信,我用嘹亮的嗓音为自己喊着口令: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在两周后的那个下午,队列比赛如期拉开帷幕。全校近千名师生把操场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操场上堆满了蓝了吧唧的矩形人块,学生们都穿着那种胳臂和裤腿上缝着两条白道道的蓝色运动服——我们把自己装扮成一群样子很蠢的少年犯。我是这群人中的一员,洗干净的队服还带着肥皂的味道呢。尽管我被特意编排在队列后方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我心里暗自憋着一口气:我要证明给每一个嘲笑过我的人看。
让每个班派一名代表去主席台抽签,周国强自然一马当先。我看见他从台上跑下来的时候满面春光威风八面,他甚至不拿正眼看其他同年级的体育课代表。我们年级七个班,周国强抽的签是四号,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步骤,太靠前或靠后都会直接影响评委们打分的情况,也就直接影响了结果和名次。
周国强把手里的签条亮给班主任看,很有点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的自豪。牛老师立刻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爱抚了一下,以资鼓励。我本来不想多看他的,可周国强的头始终昂得高高的,脸上牛气极了!这使得牛老师的手指很容易摸到他的脑袋,也就是说周国强很愿意接受老师的这种赞誉方式,并且很顺从地摆好了被表扬的姿势。我的心里就酸酸的,于是,我急忙把目光撇向天空。天空真蓝呀!有一群快活的小鸟正从我的头顶一掠而过。
临上场前,我很奇怪地想起了写童第周的那篇课文。我暗自握紧拳头,一定要争气呀,我对自己说。
这时,周国强突然走过来。他用眼睛斜愣着我,好几秒钟后才学牛老师那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牵强地拍了拍,他拍得很轻,意在拍一只微不足道的蚊子。我一惊,鼓足的那口气悄然松懈了。周国强的表情怪怪的,随即他很夸张地嬉笑了两声说,傻瓜蛋,就看你的了!我身边的几个女生立刻就禁不住跟着笑了,笑声咯咯的,给人的感觉是她们刚刚生下一堆热乎的蛋正在自由欢畅。
那一刻,我的脑子便嗡隆一声,我害怕女生们的这种刺耳的声音,竟觉得自己在整齐的队列中被完全孤立了。他们都距离我那么近却又无法伸手触及,四面尽是稀奇古怪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漫卷开来。我的思绪在他们笑声的漩涡里又开始漫无边际地翻转游荡,任凭我怎样试图将它们拉回来,这些调皮鬼就是不买我的账,甚至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周国强把每一句口令喊得震天响,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枉然的。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两只耳朵跟我捉迷藏似的,尤其是那两条可恶的腿,更是异常险恶地拿我寻开心,全不听使唤。于是,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出尽了洋相。例如:大家都向左转唯独我向右转或原地站着不动,还有周国强喊立定的时候,我却又多跑出了几步远,还踩到前排同学的脚后跟。
比赛就这样结束了,但对于我来说,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我经常听见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或者怪声怪气地喊立定向左向右转等口令,作为一个全校最愚笨的低能儿,我根本没有资格和勇气来反击他们,我只能低下头面无表情仓皇离去。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说是我拉了全班的后腿。我们班在比赛中不仅没得到预计的好名次,相反,比赛的分数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全班同学一个月的辛苦操练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那天回到教室后,我想牛老师一定会狠狠批评我一通的,哪怕揍我一顿也行呀,再不就让全班同学每人臭骂我一句我也乐意,要知道我的过错实在不可宽恕。而牛老师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想她大概是不想再让我伤心了。她的脸上泛着一团铅笔芯般灰黑的光亮,在逐渐昏暗的教室里显得深不可测。在她宣布大家可以放学之后,我看见周国强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恰似一只缺氧的鱼。他的座位离我不远,可他故意将脸扭向窗外。这不能怪他,我这号傻瓜蛋鬼才愿意理睬呢。
这时,牛老师很和蔼地朝我们中间的夹道走过来,我的心肌立刻快速收缩着,接着慌乱地蹦跶起来。我用两只手使劲捏住大腿,生怕自己随时会从凳子上面弹了出去。我的脑子渐渐有了些微动静,似乎比先前活泛了。我拼命想象老师如果将手放在我的脑门上并且说没关系下次咱们再争取,那我该如何面对呀。
而实际上,牛老师根本没有搭理我的丝毫意思,她就在我万分慌乱之中在周国强同学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真诚地伸出手来,只是,那只被粉笔屑夺去光泽的手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听见她不停地安慰周国强,快回去吧!国强,这不能怪你,你是好样的……你已经尽力了呀!
老师说得对,这事怎么也不能怪周国强,他的确尽全力了,他是个称职而优秀的班干部。我真想对老师说声都怪我这全怪我,可就连我的嘴巴也失去了往日的自如,它是一面敲破了的锣鼓,即使再使劲,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响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