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他们是可以随时拿我来捉弄一番的。他们经常在我的背后大喊大叫:傻子向后转!立正!这家伙真是个榆木脑袋呀。然后就是一通滑稽的哈哈笑声,好像我穿错了衣服或突然下了一个蛋似的。当然,所有这些又充分表现在令我惧怕的每一堂体育课上。无论学习哪一个新的体育项目或队列动作,那个猪头老师都先要把我拉出来示范一遍,然后他用一根粗短的手指指向我并冲全班同学高声强调:你们大家一定要注意,这位同学的动作和狗撒尿一样难看!他的头钩得太低,手臂缺乏力度,腰扭得像水蛇,两条腿中间能夹住一只球……说着,他的手和脚早就从我身体的那些部位一路拍打下去,有时会把一只篮球或足球塞进我的裤裆中让我夹紧。他说,现在大家再来看看什么是正确的姿势。他的话音未落,周国强早已很笔直地站立在队列面前整装待命,在老师的口令下他一招一式有条不紊地开始演练。
通常这个时候,那个红头发的体育老师会很突兀地将目光瞥向我,假若我思想稍有不集中的蛛丝马迹,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一截红白相间的接力棒或一只球重重地向我抛来,惹得身后的学生一片哗然。
在我的感觉里,周国强在体育课上跟老师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妙不可言,他们宛如一对合作表演双簧的专业曲艺演员,彼此配合紧密默契无可挑剔。你甚至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错觉:老师就是周国强,周国强就是体育老师。他们俩在以后的每堂课上,都会把上面的事情电脑程序般地重复一遍,而我必须机械人似的旧戏重演。
这一点儿也不夸张,即使某堂课体育老师请假不能来,我们班的体育课也从未间断过,周国强总有能力把同学组织得很好,先复习上一堂课学过的动作,而且绝不给我落网的机会。他通常会从同学中挑选出一名精兵强将来全力配合他开展工作,然后再由我们三个人联手进行错误与规范动作的矫正。
而一旦我接连三次出现毛病,周国强便学老师那样用手指戳着我的鼻子说,你是世界上最蠢的傻帽儿!随即,便命令几个身体魁伟的大个男生轮番在我弯曲佝偻的身体上玩跳马,直到我跌倒后并且被他们几个重重地压在身下。周国强的嘴里还骂骂咧咧,使劲骑他压他,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猪!
家里人对我也基本上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偶尔听到母亲在给我换洗脏衣服时嘴里会很阴毒地斥骂,你难道是猪变的吗!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而我从来也不还嘴,因为每堂体育课下来我的衣裤总邋遢不堪。我觉得自己跟小猪猡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那时我们一个礼拜有两堂体育课,分别是周三下午和周六上午,面对这种景况我只勉强撑了不到五周。到第六周课即将来临的时刻,我几乎彻夜难眠。我将头用被子紧紧地蒙住,我害怕风,哪怕是很细微的一丝凉风也让我胆战心惊。清冷的感觉总让我想起迎面而来的风,而周国强总在风中奔跑,或者,他跑起来就是一阵风。
我终于不得不开始旷课或者逃学。
我向老师编造各种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胆怯。每次当我以极其迅疾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教室冲出校门,我的牙齿便欢畅得如血液一般在口腔中哗啦哗啦战栗流淌,我听见书包跟屁虫似的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逃学的感觉如同喝进一杯香醇甜美的盖碗茶,让我在无拘无束的肆意奔跑中回味不尽。这种近乎逃亡的过程中,我根本不在乎自己跑起来有多难看,也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只是为了逃而跑,为了跑而跑。
可这天我刚刚溜出学校拐进一条小路,就被身后穷追不舍的周国强撵上了。
周国强跑得跟飞一样快,在他的面前,我是一只随时束手就擒的小鸡娃,而对方是凶猛的鹰。
周国强隔老远就喊,想跑!没那么容易!逃学鬼喝凉水,搬倒缸砸折腿。
他叫嚣着已撵到了前面。可任由他死拽硬扯,我就是趴在地上死狗样一动不动。周国强就拿拳头敲我的脑袋,用唾沫啐我的脸或者把脚尖狠命地踢在我的屁股上,踢得骨头都跟着响。踢一脚,骂一句,死猪!回不回去?我用双手捂着脑袋一声不吭,我想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吧,反正我死也不跟他回去上课。周国强连踢带骂了好一阵便急了眼,用尽浑身解数想把我拖回去,别看他跑得快,可论力气他并不比我强多少。那天我大概是被逼急了,我就势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周国强立刻杀猪一般号叫起来,你他妈是狗变的,狗才咬人呢!你这条癞皮狗,你狗屎都不如!
我也许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可我敢对敬爱的周总理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咬他的。
但后来,我还是被周国强拽狗链子似的拽着脖子里的红领巾跌跌撞撞地拖回了学校。其实,我原本是可以跑脱的,可倒霉的是我咬破了周国强的手,血一直汩汩地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了。我恐惧极了,我不知道一个人流出那么多血会不会死掉。我不想看着谁死掉。
所以,我被老师当场宣布是全班最最最大的坏蛋加蠢猪。
幸运的是,这堂体育课我不用像往常那样傻乎乎地给大家献丑,其实,老师根本就不让我站在队伍当中。那时第一场雪下过没几天,操场南面的围墙下面还积着很厚的一层,仿佛是那面墙投在地上的一道长长的影子,远远地匍匐在那里。他们说世上没有白色的影子,可呈现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一道又长又白的影子,那白色已经白得有些发蓝发青,它是我所见到的最可怕的影子。体育老师命令我跑步到墙根底下站立,随后,他吹响了哨子,示意其他同学自由活动。然后,他就带着周国强还有另外几名男生朝这里疾步走来,他们彼此的眼神会意地交织成一根又长又粗的光柱,毛毛糙糙地伸向我。通常,一个人注视另一个人的目光,也就完全决定了他对另一个人的善恶。我已来不及惶遽,脚下的积雪被踩得一片凌乱,咯噌咯噌地嘶吼着。
周国强和一个同学早就率先冲过来将我摁倒在地。立刻,一堆晃动着的复杂暗影占领了我们脚下皑皑的白雪。我说你们别打我。可我的多半拉脸已深陷在积雪当中。我含糊地喊别打我千万别打我呀!我觉得自己犹如被一面巨大而又锋锐的刀子狠命地将脸皮刮去了一层,鲜血和疼痛呼啦一下从所有的毛孔中间涌泻开来。我依稀听见另外几只手铲子一般在雪地上忙乱地刮雪的声音。很快,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两三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朝我一步步逼近。我哭号着,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可我的惨叫声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效果,相反,它完全泯灭于骤然闯进我口腔中的一团积雪中。我知道我已无力抵抗他们,就算跑也跑不过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在极度的恐惧中想到了老师,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呼叫着,老师快救救我吧!求你让他们饶了我我再也不敢咬他的手了……我害怕呀……老师老师……而我的喉咙、气管和肠胃里却倏地钻进一种叫做刺骨的疼痛,它们使我在剧烈的抖动与无助的悲泣中逐渐丧失了生气。周国强他们的鼻孔和嘴里都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茫茫的气体,越来越浓,浓得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他们如同一列列喷气机车疯狂地向我呼啸而来,并将我平展展地碾轧在雪地里,最后我完全看不到自己的一丝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