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她说,"也别睁眼睛,明白?"
女孩手指从我嘴唇移开,这回放在我腕上。
"我很想用手术刀切开看看。不是死尸,是死那样的块体。那东西应该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像软式棒球一样钝钝的、软软的,神经是麻痹的。我很想把它从死去的人身上取出切开看个究竟。里边什么样子呢,我常这样想。就像牙膏在软管里变硬,那里头会不会有什么变得硬邦邦的?你不这样认为?不用回答,不用。外围软乎乎的,只有那东西越往里越硬。所以,我想先将表皮切开,取出里面软乎乎的东西,再用手术刀和刮刀样的刀片把软乎乎的东西剥开。这么着,那软乎乎的东西越往里去越硬,最后变成一个小硬芯,像滚珠轴承的滚珠一样小,可硬着呢!你不这样觉得?"
我低声咳了两三下。
"最近我时常这么想,肯定每天闲着没事的关系。什么事都没得做,思想就一下子跑得很远很远。远得不着边际,从后面追都追不上。"
女孩把放在我腕上的手移开,拿杯子喝剩下的可乐。从冰块声响可以知道杯已经空了。
"猫给你好好看着呢,放心。绵谷升一亮相就马上报告,只管照样闭眼就是。这工夫,绵谷升肯定在这附近散步呢,一会儿保准出现。绵谷升穿过草地,钻过篱笆,时不时停下来嗅嗅花香,正步步朝这边走来;就这样想象一下。"
可我想象出来的猫,终不过是逆光照片般极为模糊的图像。一来太阳光透过眼睑将眼前的黑暗弄得摇摇颤颤,二来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准确地想出猫之形象。想出来的话像一幅画得一塌糊涂的肖像画,不伦不类,面目全非。特征虽不离谱,关键部位却相去甚远,甚至走路姿态也无从记起。
女孩将手指再次放回我手腕,在上面画着变换不定的图形。而这样一来,一种和刚才不同种类的黑暗和图形与之呼应似地潜入我的意识。大概是自己昏昏欲睡的缘故,我思忖。我不想睡,又不能不睡。在这庭园的帆布椅上,我觉得自己身体重得出奇,如他人的死尸。
如此黑暗中,唯见绵谷升的四条腿浮现出来。那是四条安静的褐毛腿,脚底板软绵绵厚墩墩的。便是这样的脚无声无息地踩着某处的地面。
何处的地面?
只需10分钟!电话女郎说。不止,我想,10分钟并非10分钟,而可以伸缩,这骗不过我。
睁眼醒来,只剩找一人。旁边紧靠的帆布椅上已不见了女孩。毛巾、香烟和杂志倒是原样,可乐杯和收录机则消失了。
太阳略微西斜,橡树枝影探到了我的膝部。手表是4时15分。我从椅上欠身打量四周:舒展的草坪、无水的水池、石雕鸟、长茎草、电视天线。无猫,亦无女孩。
我仍坐在帆布椅上,眼盯猫通道,等女孩回来。10分钟过去了,猫和女孩均无动静。周围一切都静止了。睡过去的时间里,我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我站起身,朝正房那边望去。同样一片沉寂,唯独凸窗玻璃在西斜阳光下闪闪耀眼。无奈,我穿过草坪,走进胡同,返回家来。猫没觅得,但觅的努力我已尽了。
回到家,马上把晾的衣物收回,为晚饭做了下准备。5时30分电话铃响了几次,我没拿听筒。铃声止后,余韵仍如尘埃在房间淡淡的晚照中游移。座钟则以其坚硬的指甲尖"嗑嗑嗑"击着浮于空间的透明板。
蓦地,我想不妨写一首关于拧发条鸟的诗。然最初一节怎么也抓挠不出。何况女高中生们不至于欢喜什么拧发条鸟诗。
久美子回来是7时30分。近一个月来,她回家时间一天迟于一天。时过8点已不足为奇,10点以后亦曾有过。也可能因为有我在家准备饭食而不急于返回。她解释说,原本人手不足,一个同事近来又时常请病假。
"对不起,工作者是谈不完。"妻说,"来帮工的女孩根本不管用。"
我进厨房做了黄油烤鱼、色拉和酱汤。这时间里妻坐在厨房桌前发呆。
"噢,5点30分时你可出去了?"妻问,"打电话来着,想告诉你晚点回家。"
"黄油设了买去了。"我说谎道。
"顺便到银行了?"
"当然。"我回答。
"猫呢?"
"没找到。你说的那家空屋也去了,连个猫影也没摸着。怕是跑远了吧。"
久美子再没表示什么。
饭后我洗完澡出来,见久美子在熄掉灯的客厅黑暗中孤单单地坐着。穿灰色衬衫的她如此在黑暗中静静缩起身子,仿佛被扔错地方的一件行李。
我拿浴巾擦头发,在久美子对面沙发坐下。
"猫肯定没命了。"久美子小声道。
"不至于吧,"我说,"在哪里得意地游逛呢!肚子饿了就会回来的。以前不也同样有过一次吗?在高圆寺住时就……"
"这次不同,这次不是那样的,我知道的。猫已经死了,正在哪片草丛里腐烂。空屋院里的草丛可找过了?"
"喂喂,屋子再空也是人家的,怎么好随便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