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的初恋要回上海,她的学校要开学了。我问她,为什么当初不留在北京,事情或许要容易得多。
“我当初一个北京的学校也没报。我想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你,重新开始。有其他姑娘会看上你,你会看上其他姑娘。也会有其他男孩看上我。你、我会是别人的了,想也没用了,也就不想了。”
“现在觉得呢?”
“想不想不由我控制,没有用,还是要想的。我当时展望,你会在某个地方做得很好,会了不起。我呢?会有人娶我,我会有个孩子,他会叫我妈妈。一切也就结束了。”
“我是没出息的。刚能混口饭吃就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不会的,你会做得很好。我要是认为你不会做得很好,我就早跟你了。”
“为什么呀?我们不是需要鼓励上进吗?”
“你这棵树太大了,我的园子太小了。种了你这棵大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平气和的日子,我还有没有其他地方放我自己的小桥流水。”
“我又不是恐龙,又不是粗汉。”
“不是你的错。是我量小易盈。其实不是,其实我一直在等一棵大树,让我不再心平气和,让我没有地方小桥流水。我好象一直在找一个人能抱紧我,掌握我。但是等我真的遇见这样一个人,好象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发出来,命令我逃开。”
“我不是大树。有大树长得象我这么瘦吗?我没象你想那么多。我高中的时候遇见你,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这件事可能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挺难懂的,我都不明白。举个极端的例子,别嫌恶心。人们把死去和尚的牙齿放在盒子里,叫做舍利子,还盖个塔供奉。这口牙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对供奉它的人很重要。有时候,我觉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别误会,我说的是,我看着你,我自己慢慢长大。没有你,不看着你,我感觉恐惧,我害怕我会混同猪狗。有了你,我好象有了一个基础,可以看见月亮的另一面,阴暗的、在正常情况下看不到的一面。我好象有了一种灵气,可以理解另一类,不张扬的、安静从容的文字。拿你说法做比喻,一棵树可以成长为一棵大树,也可以成长为一个盆景。即使成为大树,可以给老板做张气派的大班台,也可以给小孩做个木马,给老大爷做口棺材。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一定认为,一棵树只能成长为一棵大树,只能给老板做张气派的大班台。”
“你既然都长大了,都明白了,还理我做什么?”
“经是要天天念的,舍利子是年年在塔里的。”
“花和尚念《素女经》。舍利子在不在塔里,对于和尚来说,不重要。和尚只需要以为舍利子在塔里。”
“我不能唬弄自己。我不握着你的手,怎么能知道你在?”
“你可以握别人的手,你学医的,该知道,女孩的手都是肉做的,差不多。”
“差远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无法替代。现在,猩猩不会一觉儿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人。时候不对了。你可能不是最聪明最漂亮的,但是你最重要。我是念着你长大的,男孩只能长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别人再聪明再漂亮,变不成你。时候不对了。”
“可我要走了,要到挺远的地方去。”
“我有办法。没有手,我也能拥抱你。没有脚,我也能走近你。没有**,我也能安慰你。”
“你为什么总要把美好的事物庸俗化。”
“我紧张。”
“等我回来,我们就不用紧张了。”
“问你一个问题,我几乎已经快忘记我曾经见过你了,忽然有你的信,忽然发现你对我的称呼只剩一个字了。这个称呼你是怎么想起来改的呢?”
“我不讲。”
“讲吧。”
“你好象总想把什么都分析清楚。”
“理科训练,职业习惯。”
“我觉得,把你全名的两个字都写上去,很别扭,在纸上不好看。再说,我想,就凭我想你想了五年,一句话也没有当你面讲,也该叫你一声‘水’。”
“你怎么下决心,不逃了呢?”
“天大不如心大,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你说我逃得掉吗?”
“你逃得出你的心,也逃不出我的心。我的心会念咒语,我念过《抱朴子》、《淮南子》。你不能让我不想你,没人能。我会想得你心绪不宁。”
“所以我不逃了,我调转过头,倒看看,这个著名的采花大盗能把我怎么样。”
“不要听别人谣传。赌了。”
“赌了。”
“等下个暑假,我们一起去爬黄山。”
“黄山四季都不一样,都好看。”
“我们就夏天、秋天、冬天、春天都去一次。”
“还有别的地方。”
“好,还去别的地方。过三天你走,我送你去车站。”
“好。”
第二天,我正在想,这回送我的初恋,我只好去她家,好象不得不面对她的父母。她弟弟,我可以不买账。她父母,一定得小心对付,表情要谦和,说话要得体,不能诲淫诲盗。她忽然打来电话,说有朋友要送她,实在推不掉。
“能讲具体点吗?”
“那个处长,我和你讲过的。他陪他们老总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当时是个冬天,他披了件半旧的军大衣,我老远一看就知道是北京人,一个人在外地,看见穿军大衣的北京人,特别亲切。他告诉我,他们进出口公司明年要在我们学校招人回北京,知道我的专业对口,老师又跟他们说了我不少好话,他希望保持能和我保持联系。我想,他们公司挺好的,回北京又能和你在一起,就把电话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