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父亲一生的经历写出来,没十页二十页纸是写不完的。庄晓然在省城见过世面,一般的悼词不会超过三页,念十几分钟都算长的;如果写上十页二十页,虽说来的都沾亲带故,还有邻里故人,可谁有那个耐心倾听一段没太多色彩、没有巅峰的平凡人生?何况还是一个在废品站工作又修了二十多年自行车,在别人眼睛里没一点地位的庄家老头。就算大家碍于情面存有极大耐心来听,人家殡仪馆也不会让你占那么长时间,在他们那儿,时间也一样是金钱。但是不写,又心怀愧疚,觉得对不住父亲。庄晓然犹豫再三,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想听听她的意见。
母亲相当平静,她说,写那么长有啥用?
写的再长再好,你爸也听不到了。三儿,省点笔墨吧,如果你们想安慰他,就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这才是你爸最希望看到的。
庄晓然明白了,母亲已经觉察到自己和陈家豪的现状。她该怎么对母亲说自己的事呢?父亲去世了,如果紧跟上来的是自己的婚变,母亲她能经受得住这一连串的打击吗?
庄晓然的心酸涩难忍,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屋里很安静,为了不打扰庄晓然写悼词,母亲把房门都关上了。庄晓然一边流泪一边回想着从前,在她心里,从前的日子就是一坛腌坏的咸菜,她宁愿倾坛倒掉,也不愿做一点与之有关的回味。但现在,她不得不一头扎进回忆里,闻着当初腐败的气息把与父亲有关的记忆拾掇起来,用心串成最能表达她心意的文字。她的情绪已经完全融进了对父亲的追忆之中,以至于整颗心都被父亲的贫困和卑微攫住,她伤心得几乎无法握笔,雪白的纸被她的泪痕打湿,笔画上去,就变成一个个窟窿。
没写出一句悼词,庄晓虎却打电话回来,向庄晓然说订饭店、车辆的情况。又一次经历情感冲击的庄晓然,认为父亲寒酸了一辈子,不能再叫他的后事像他的人生一样寒酸。她要弟弟退掉刚订的饭店,那个饭店不上档次,饭菜也太简单,叫弟弟另订一家更好的。追悼会肯定有不少芙蓉里的老街坊会去呢,他们轻看了庄家一辈子,这回,绝对不能让他们轻看。
晓虎“嗨”了一声,说,这个时候了,还讲究那么多干啥?不就一场丧事,吃个饭么。
庄晓然说,你不懂,这个饭店一定不能档次太低。听我的,换个地方,到市中心去订,饭菜标准也要高点。
弟弟在那头不说话。庄晓然有点来气,质问弟弟干什么呢,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软乎。
弟弟这才嗫嚅道,不是我软乎,人家大点的饭店要交押金,一开口就两千块……
两千块就两千块,这是人家饭店的规矩。庄晓然说,给就是了,有啥含糊的,真是的,这么大个小伙子,这点主都做不了。
这不是做主的事,弟弟气恼了,说,是我身上没钱,拿啥给人家?
庄晓然说,没钱?出去办事怎么事先不想周全些?走时就应该想到这问题。这样吧,你叫三姐夫先垫上,回头再和他算账。
三姐夫没带钱,要不,我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
那……你回家来取吧。我这会儿悼词还没写呢,大家都忙得很,没法给你送钱去。
庄晓然这次带了一万块钱回家。就这,还是她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的私房钱。与陈家豪结婚两年,她把自己的工资卡连同密码一起交给了丈夫。吸取上次与男友交往的教训,她不想在经济上与丈夫闹矛盾,何况她在妹夫尚明清的帮助下,已经给家里把楼房盖起来了,再没什么能叫她需要花钱的了。再说,她婚前生过孩子,心里对丈夫总有分愧疚,她把工资交给丈夫保管,让他掌握经济大权,也算是尊重他和弥补了这分愧意。再说,她要用钱时,还可以向丈夫要嘛。陈家豪虽然会算计,但他对妻子不是太吝啬。所以,庄晓然才会积攒下一些私房钱。
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庄晓然没认真想过,父亲的葬礼到底需要多少花费,这个钱应该怎么花,谁来掏这个钱。庄晓然的意识里还没来得及产生这个概念,问题就摆在了她面前。
当初,庄晓然的脑子里全是她与陈家豪之间的烦心事,在父亲病重期间,也只急匆匆地回来过一次,给兄弟姐妹交待:尽最大可能治好父亲,要不惜一切代价;父亲一生受尽苦难,没过一天好日子,一定要想法叫他老人家延长时日,多感受一下美好的人生。至于花多少钱,她从没想过。父亲报病危时,弟弟给庄晓然打电话,她的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淌,想扔下电话直奔老家,送父亲上路,可当时的处境使她犹疑不定,她与陈家豪的关系已经相当微妙,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层布帘子,这个布帘子随时都可以挑开,一眼看到对方的内心。庄晓然还努力尽全力挽救这场婚姻。哪怕是看不到前途和光明,她也要尽全力维系。按她当时的想法,她不想离婚。然而,她的努力似乎只是给自己上演了一场无声的戏,陈家豪看不到,或者说他看到了也假装看不到。庄晓然几乎要崩溃了,在最没支撑的时候,父亲徘徊在黄泉路边,等候着她,庄晓然再坚强,也敌不过命运的捉弄,就在她无助地用眼泪排遣内心的伤感时,不知道陈家豪出于什么用心,一天黄昏回家时,竟然出其不意地带回一束红黄相间的玫瑰花。不管这束花是不是陈家豪买的,只要他拿同家,庄晓然都认为是个好兆头,玫瑰花像燃烧的火苗,把她的希望点燃了。她果断地选择了留下,不回去为父亲尽最后的孝道。父亲是临终的人了,就算她回到老人身边,也不能将他从生死线上扯回来,她又不是神仙,去和不去能有多大意义?留下来,从丈夫超常的举动上看,他似乎有了回心转意,如果这个时候走了,她既挽救不了父亲,还可能使刚有点悔意的丈夫离她而去。拥有一个和睦和谐的家,是对父母最大的安慰。她相信,如果父亲和母亲知晓她眼下的境况,一定会原谅她的。庄晓然找了一大堆走不开的理由,为自己的小家能够平稳过渡,她选择放弃为父亲尽最后的孝心。
可是这天早上,一家人去医院太平间拉父亲遗体时,被医院挡住了。住院部的何主任拿着一本砖头似的明细单,请庄达明的家人结完住院治疗费,才能拉走遗体。
大家当时就懵了,不是闹不明白,而是没想过这事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拦住他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从对方的脸上找到解决的办法。最后,大家把目光聚集在庄晓然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