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中华吃了一惊,在他的印象里,一直认为王新语是一个胆小鬼,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错怪他了。
马中华和苏贞,漫无边际地走着,后来两个人停下来,站在秋风中,互相看着对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一句话。
这时,远处有悠长、嘹亮的陕北民歌唱起来:
一座山来九层岭,
一条河来九道弯,
……
歌声传得很远,分明夹杂着几分悲伤的腔调,仿佛正好代表着两个人的心情。两个人约好了,要共同给死去的人扫墓。
一个礼拜后,一个清冷的早上,马中华和苏贞,互相陪着对方,来到了一个朝阳的土坡上,给倪裴和王新语扫墓。所谓的墓穴,就是埋进了两个人生前使用过的东西,还有衣物。所谓的墓碑,就是两块表面粗糙的石头,上面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还有生卒年月。
两个人站在倪裴和王新语相邻的土墓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马中华拿出了他保存了好几年都舍不得喝的最后一点咖啡,由于时间太久,咖啡已经变成了固体形状,他小心地掰成两份,放在两个土墓前。这应该是当时延安给逝去的人最奢华的贡品了。
两个人默哀后,终于握住了对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秋风吹拂着他们,在他们的身上、头上有了落叶,他们没有感觉到,站立着,就仿佛两棵扎进了深土中的大树一样。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长久地看着,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马中华非常关心苏贞,苏贞对他的关心,也不再抵触,延河边又能看到他们散步的身影。假如说过去他们在散步时,身体还有一段距离,那么现在已经是肩并肩了。过去马中华谈得更多的是爱情,而现在他主要在说革命事业。还有现在谈得更多的是工作和学习,是中国革命的当前形式,给予对方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鼓励,还有革命的鼓舞。当然相互之间,也比过去更加随意,而不像以往那样拘谨。
苏贞说,你现在越来越成熟了。马中华说,是延安锻炼了我,也是你这个组织部的科长教育了我。苏贞笑起来,说,是你长大了。马中华也大笑起来,看来,过去我是一直处在婴儿期呀。苏贞说,起码也是儿童时期。
两个人一同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在延河边荡漾,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非常自然、随意,更像是一对久经战场的老战士。现在马中华比过去沉稳了许多,留着短短的胡须,脸上也总是严肃的表情。苏贞的眼角处也有了细细的皱纹,皮肤比过去粗了不少,颧骨处也有了陕北高原特有的女人标记——红红的颜色。
他们这一对都经历了不幸生活的男女,在大家眼里,都认为他们可能再次走在一起,而且现在条件也更加成熟,上级领导也劝他们解决了大事,将过去的不幸埋在心底,还要振作精神,重新开始。
可是令所有人不解的是,他们唯独不谈婚姻。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二人都选择了沉默,谁也不说这件事了。无论大家怎样跟他们开玩笑,他们两个人就是不说这件事,为此大家迷惑不解。
后来两个人终于度过了那段不适应的时期,就在准备将话题向结婚方面转移的时候,他们接到命令,中央机关将要离开延安,前往河北西柏坡,但组织上有新的安排,苏贞去西柏坡,而马中华要去哈尔滨,另有工作安排。
是马中华先离开延安的,由于走的时候非常紧急,苏贞去别处开会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俩没有来得及见面,后来由于时局的变化,也再没有联系上。
多少年之后的一个炎热的夏季,在我和女朋友陪爷爷从北京回哈尔滨的火车上,爷爷马中华向我讲了他来北京的真实目的,他根本不是开什么校友会,而是专程来看望他过去在延安的女朋友的。这是他经过许多年、通过许多关系才打听来的地址。
我问这个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多大年纪,爷爷说了。于是向我讲了他在延安的爱情故事。除了这个女朋友,爷爷还向我讲了那些牺牲的人,尽管我没有见过郑团长、许大姐、刘顺子、小猴子、王新语,但是这些死去的人,还是非常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我被他们感动。
爷爷说,这次要是再不来的话,以后岁数再大一些,就恐怕来不了啦。爷爷还说,他这次来,主要是向她说明一件事,当年他说,在华北前线写的那些信都是一时冲动,他说不爱她,都是违心说的,之所以这样讲,就是因为她当时已经结婚了,是为了让她忘掉他,让她好好生活。他不想破坏她的家庭。
从爷爷的嘴里说出“爱”字,令我特别吃惊。我问爷爷,那时候您也知道爱情?
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革命者就不懂得爱吗?我们的爱要比你们现在的爱更浪漫!
我问爷爷,您的解释,她理解了吗?
爷爷说,我讲了,讲了好多遍,可小脑萎缩的苏贞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根本听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把那些信拿出来给她看,她的眼睛可能有白内障,也看不见了。爷爷长叹了一口气,非常感伤地说,她大概……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说,您怎么认为她不认识您了?爷爷忽然流下眼泪,颤抖着说,苏贞,她说,她说……她把我认作了别人,临走时,她喊我郑大龙郑团长……
爷爷在和我说这些往事的时候,我的女友一直戴着耳机在听歌儿。她对那次一起陪爷爷去北京,非常不满意,跟我抱怨,说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北京,好多地方都没去玩儿,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的女友是一个青春女孩,穿着也时尚,尤其爱穿露脐装。那次陪爷爷去北京,我怕爷爷看不惯,特意让她穿着一些比较传统一点的服装,为此她也不高兴。说我爷爷古板,我比我爷爷还古板,她说我缺少浪漫,不懂得爱情。
我问爷爷,那些信能不能给我看一看。不知道是爷爷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不理我,他连头都没动一下,还是看着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