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孩子们在一块空地上,突然两个男孩打起来,我拨开人群去劝架……
我和杨老师约好了,带孩子们去爬山,趴在野花零落的山头看山……
我在没有院墙的老屋里,天完全暗下来了,我一个人跨出亮着灯的厨房,心里说:今晚要和妈妈睡……
手机铃声乍响,把我从梦中唤醒。我艰难地张口,那边却一片沉默。意识浮出地表,想起现在天刚亮,来电显示对方是陌生号,于是问:“你是不是打错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涩哑如破锣。
那边竟然惊战地开口了:“是……是陆老师吗?……我是马雪花!”清亮的普通话。
我振奋起来,顾不得室友翻动时床嘎嘎响的声音,提高嗓门,润圆嗓音呼应:“是雪花啊!你好啊!老师还睡着呢……”
“老师,我正要去上学呢!”和一年前一样,孩子们已在我窗台下喃喃读课文,我还在被窝里挣扎。
“我也想你啊!雪花,我中午打给你我们再聊好吗?”我若是室友,我也恨这通电话。
“好的。……老师,你什么时候再回将台啊?我真的好想你!”
将台,西吉,娃娃们——大学毕业后的一年,我参加学校支教队在宁夏西吉县将台中学教了一年语文。
我挂断电话,直挺挺躺在被窝里,过去一年被他们充实的生活再次涨满了我的回忆,泪水不自觉地滚落。
雪花
雪花个子又高又瘦,束一个马尾,束不进的短发团团圈成一个圆,走起路来扎着头一劲前冲,两个大手掌往身后一甩一甩的,像个男人。
一个班七十个娃,上课时黑压压一片,她坐在里面很不显眼。记得她是因为她托同桌给我送礼物。那个女生突然冲进来,二话不说塞给我一个东西。等我从惊愕中醒来,追去的目光只映下她头上亮粉色的头箍,手里是一卷“深情”字样的字画,字画里卷着一张小纸,大意是:小学时她每年过生日都会送给语文老师一份小礼物,今年她也想送给我这个“奇怪”的新老师。看到“奇怪”两字,我扑哧笑出声来:原来我这个支教老师在她看来有点“奇怪”。
下午我在练习课上搜寻那个“头箍”,课后把她叫来才知道她可不是马雪花本人。让她去把雪花叫来,她却跑回来笑着说:老四,她不肯来。——娃娃们只肯勉强用普通话念课文,课上回答问题都是又快又轻的西吉方言,更别说课后和我交谈了。幸好我在经历了千番锤炼后,虽登不了堂,但至少推得开大门了。
我装怒:今天放学前,我见不到她的话,叫她明天别来上老四的课!
快放学时,门外窸窣有声却迟迟不敲门。我拉开门,正对着的是戴粉红色头箍的袁沛菲,顺着她笑盈盈的目光,我发现墙后阴影里的雪花。她低着头一声不响。我一边和她打招呼,一边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这时才发现她双手攥拳,手背上汗湿了一层。在我的询问声中,她屏不住抽噎起来。我说: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不然怎么把你请过来啊?你今天生日,老师祝你生日快乐!并把从上海带来的一个小玩意递给她。
她猛地抬头,红红的眼睛里泪水未干却透着一道光,整个人活过来似的,摇晃着,响亮而干脆地向我道谢,然后大踏步冲出去了,飘回来一句“老师再见!”是普通话。
她是那种认真听话的女孩,成绩很好,我除了正常上课改作业,课余时间多被调皮、马虎和基础差的学生占用了,很少与她打交道。两个月后,我即被学校调去初三教毕业班语文。
一次听说雪花上课迟到,挨了班主任板子,手有些痉挛。我路过六年级教室时,顺便把她叫出来,问她手怎么样了,那天迟到是不是家里有事?她嘴一撇,左手拇指用力搓着掌心,好像还很疼的样子,眼泪“唰”下来了。我要看她手,她藏到身后,说:没事,老师,真没事了。
我结束支教服务快回上海时,她兴冲冲拉我去她租的房里坐坐。我才知道,她家在马莲八代沟,离将台约12公里。上小学时每天五点起床,背上馍馍和水,翻两座山,跨一条深沟去上课。“老师,你不知道那条沟多难走!是你的话,肯定走不过去!”她语气里一股神气。中午赶不回来,就着凉水吃馍馍,就算午饭了。所谓的馍馍,就是面粉烙的饼,热的时候松软香,放冷了,又干又硬又没味儿。入了中学,父母在镇上租了间房,父亲开货车养家,母亲在身边照顾她和弟弟俩的饮食起居,才不用翻山越岭去上学。
小武
小武作业本上的名字是错的。武字的“止”部,总是横竖颠倒,扫一眼挺像,细一瞧才觉出不对劲来。我至今为没教他改正而愧悔。早知我只能教六年级两个月,就该无论如何让他把名字写对了再说的。
上课时,他抬着头木然望着我,眼神淡得没有一丝味道。遇上我的眼睛时,他低下头,看他手里一直捏着的钢笔,仍面无表情。
他的词语默写几乎全错,我把他叫来谈心,才真正注意到他:中等个子,头大面黑肤色却不匀,白色的斑块似是虫斑,眉浓,眼圆,却愣愣地无神,也不怎么眨。嘴总微张着,露出细白的牙。耳根一股汗渍绘就的黑线直画到脖颈,那里也是黑黑一片。我知道,这不能怪他,西吉这地方缺水在全世界有名,山沟沟里的孩子既没洗澡洗脸的习惯也没那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