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行?嫌她们穷?嫌她们没读过多少书?嫌她们是农村人,还是藏族人?你这个狗娘养的北京人!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高声辩解。
旺堆一把就将我揪起来了,就像拎一只小鸡。那是什么意思,你说!他的眼睛血红,像顶架的牦牛的眼。
我也抓住他的衣襟,厉声说,狗娘养的旺堆,你再说我嫌这嫌那的,我们真的要打一架了!尽管我打不过你。
他放开我,把一个空酒瓶拎在手里,抡了抡,我在寻思他是想砸我头上呢,还是砸哪里。结果他将它扔了出去,酒瓶在溪流对岸的岩石上发出一声惨烈的脆响。说得啰唆了,让我不高兴,那就是你的下场!他恨恨地说。
在他妻子去了美国的那些年,曾经有一个女人时常来关照他,给予他情感上的抚慰。他们在业务上有往来,她在一个权力很大的政府部门工作,职位虽然不高,但是管用。有一次他单位要批个项目的立项报告,他的头儿请了她无数次客,但就是批不下那一纸文件。头儿也许在一次又一次的饭桌上看出这个女人对他有意思。那是因为一次他陪吃饭到九点,大家嚷着还要去唱歌,可他说不行不行,我还要回去管孩子呢。就先告辞走了。据说他走后那个女人问了头儿关于他的一切,很仔细,很关切的样子。一天,头儿就将待批的文件丢给他,说,给你一周的时间,搞定它。是搞定文件还是搞定她?头儿没有明说,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吧。有些事情,不好说,说不好,不说好。
他就去约她单独出来吃饭,喝咖啡,事情三天就办妥了。女人为他的故事欷歔长叹,还有什么忙不能帮的呢?你把她们的同情心焕发出来,比焕发她们的爱情更容易,头儿大概深知这一点。而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来说,同情心是爱心的第一步。
在偌大的京城,他才发现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孤独,不管是有家的还是没有家的,不管爱人同志在身边还是不在身边。城市越大,孤独越深,城市越大,自己越小。小到像蚂蚁,似尘埃。蚂蚁和蚂蚁触须相碰,尘埃和尘埃随风飘洒,他们走到一起,按藏族人的说法,就是一种因缘。这或许是前世注定了的,也或许是命运中的偶然。
他们之间谈不上相爱,只谈得上需要。因为相爱很复杂,需求则很简单。这个社会需求关系是主流,市场经济是一种需求,官场是需求,爱和欲望也是。你不能把很多东西搞得严肃认真,也不能将他们看得纯洁无瑕。就像超市里的一包小菜,虽然它不新鲜了,很多人也翻动过它了,但总有人需要它。顶不济贱卖了它。
她当然也有家庭孩子,但她还有其他的需求。用性来慰藉情感,用婚外恋来填补空虚。就是这样,很多人都是这样,他妻子在美国也是这样。开初他还不明白自己的角色,被需要的角色。当他妻子从美国回来说服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他想到了她,想到了未来的某种可能,于是他就签了。
他没有想到他打破了某种平衡,她对他说,这是一种社会公认的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大家如果按同一个牌理出牌,这牌就好玩;有人不按牌理出牌,就玩不下去了,就要吵架,就有人将牌一扔,不玩了。
后来他慢慢学会该怎样和女人们玩这种牌了。在日喀则,一个来路不明的汉族女人要搭他的车。她皮肤黑得发亮,气质高贵,超凡脱俗,见识比他还广,胆子也比他大,有女侠风范。他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们懂男人,因为她们几乎和男人一样疯狂;他喜欢这样的爱情,因为它带给他重燃激情的欲望。他们在扎什伦布寺相识,一起听了一个高僧讲经说法,出来后就裹在一起,把高僧去欲望、寻解脱的话丢在脑后。他们在肮脏的破旅馆里**,在旷野里的帐篷中**,在车里的后座上**,还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垭口**,以探察窒息和快感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我要喘不过气了,我要死了。他说。在西藏,快乐的顶峰就是——她也垂死挣扎地说 ——死亡。然后他们结伴去阿里,在离普兰县不远的地方,河水改了道,公路不见了。他的那辆老伙计在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他下车站在膝盖深的冰水里捣鼓那破车,左膝忽然就被一块水流带动的石块击中了。他随水而去,身子僵得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这时那个他今天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侠——愿她平安,跳下车来,像一只扑到水里的母藏獒,紧追几步就抓住了他。但他们后来都没有抓住有可能延续下去的爱情。她和他分手时说,各有各的客栈,各有各的路。他把他的小学老师教的好词好句,也相赠与她。他们相忘于江湖。
旺堆说,我一点也没听懂你说的这些啰里啰唆的话。朋友,你看来要挨打了。
我站在他的面前,做好了准备。我始终认为,我说,我不配卓玛姐妹两个人的爱,但我可以配得上和你打一架。来吧,狗娘养的,动手吧。像个康巴人!
旺堆的腮帮子咬得嘎嘣嘎嘣响,一双大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说,你先吧。看在是我撞了你的份儿上,不然你没有今天呢。康巴人打架是要讲脸面的,我先打你的话,我不会感到骄傲。
想起那狗娘养的车祸,我真的气不打一处来。我本来打算从西藏到云南,然后经广西到广东。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深圳已经做得很发达,身家少说千万了。我打算投奔他去挣点钱什么的,混好了就在那里聊度残生,混不好再继续出来到处流窜。
我一个直拳打在旺堆的胸膛上,打得他倒退了几步,脸都白了。然后我站在那里等他。
他喘了一口气,挥拳打来。噢,这狗娘养的,拳头像铁锤砸在木板上!只听得木屑横飞,木板断裂。我飞了出去,再次经历了被撞成一只小鸟的快感。我在草地上连滚两个后滚翻,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大喘气。
站起来。他说。
我摇晃着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他。
狗娘养的,再来?他问。
我又打出一记右勾拳,冲他的腮帮子去。要是我能一拳打死他,我一定会。我已经知道了殊死搏杀的真正含义。
他被打得侧过了身,转过头来已经一脸是血。狗娘养的,还真啰唆。他骂道,这下真动火啦,他还了我一拳,也是腮帮子上。我本来就不多、本来就松动的牙齿又掉了几颗啦。
我跪趴在地上吐嘴里的血和牙齿,脑袋涨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眼前四处迸发的金星像宇宙大爆炸。我干呕了几下,把刚才喝下去的酒全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