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宿未眠。长夜漫漫,没有我的思念绵长;雪山依旧,却不见雪山下我桃花一般灿烂的姑娘。我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怀念这里,是那样地离不开他们。可是啊,我已不能。我曾经差一点就能拥有安静的人生,但是我愚蠢地放弃了。我没有修到那份因缘。
第二天早上,我去前台结账。卓玛已经坐在柜台后面了,一些客人在吃早点,客栈里大都是这样的游客,他们咋咋呼呼,大惊小怪,昨晚都十二点了还有人在下面的院子里闹腾,几个背包客弹一把破吉他,嚷嚷着要和雪山峡谷共舞。雪山上的神灵一定被他们吵闹得日夜不宁。当年客栈开业那天晚上,乡亲们已经燃起了篝火,拉起了弦子。但客栈的主人却在盘算着怎么背叛他们,并因为深感羞愧而不敢去应对那些踩着云端和风儿腾挪跳跃的舞步。
我发现卓玛显得很憔悴,眼圈微黑。我问,多少钱?我要……走了。
她的目光很湿润,仿佛眸子刚在水里泡过。她幽怨地看着我说,大哥,就不……多住几天?
我不敢看那双席卷一切的眼睛。我扭向一边,说,今天,就得走。结账吧。
你不用结账。
为什么?我问。
这是你的家。她说。
我哆嗦了一下,感到我的心被一把揪住了。不是揪得我疼痛,而是仿佛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住,抚摸,那份呵护和仔细让我浑身战栗。我把墨镜架从衣袋里找出来,架在眼镜上,再把头上的毡帽尽量压低。但是这能遮挡什么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更怕控制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我只有再次当逃兵,扭身向客栈外面走去。我听见卓玛在我的身后喊——大哥,你随时都可以来啊!
我开车去了我住过的村庄。刚下了一阵雨,村里的道路很泥泞;雨刮器刮净了车玻璃上的雨水,却刮不干净我眼帘上不断飘落下来的眼泪。在一个急弯处我的车滑进了沟里,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村人,然后他又叫来了很多人,他们一起帮我将车推了出来。我下来给大家敬烟,他们中的一些人我还认得,但是他们都认不出我来了。我甚至还回想得起他们来娜珍大妈的火塘边听我讲北京的样子。那个猜北京有五个县城大的康巴汉子,现在已经很显老了。如果当年我留下来,这些人都是我的亲戚长辈。他们指给我看娜珍大妈家的房子。说那房子好多年都不住人了,娜珍大妈前世功德修得好,今生该享受了。一个北京来的老板给她的两个女儿盖了座客栈,人家现在赚大钱了。
我远远看了看那房子,已经很破败、凋敝的样子。没有住人嘛,房子朽得快。一个老人告诉我。我不想再到房子面前去凭吊什么啦,不是我怕自己的眼泪太不争气,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村人告诉我,孪生姐妹的另一个,现在教堂里当修女。
这跟我听到旺堆的噩耗一样令我震惊。我把车开得像青蛙一般跳跃,我一直在骂自己。是因为你,因为你,卓玛当修女去了!你这狗娘养的!
我的车终于跳跃着奔到了教堂,但是我半天不敢下车。仿佛下去后我就要走向刑场,我将被公审,并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我的心比当年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还痛,比看着我的儿子若无其事地消失在机场入关口的人流中还要揪心得慌!
我紧张地叩响了教堂的门,一个三十来岁穿一身黑色衣服的男人来开门。他和蔼地问,你要找谁?
我说,找央金卓玛。
他说,这里没有央金卓玛。
我又说,那么她是其美卓玛。
他又摇摇头,也没有其美卓玛。
可是……可是……我看见他领口处的一块白色装饰和胸前挂着的一串巨大的十字架,就问,你是教堂的神父吗?
他点点头。你是谁?他问。
我是……我是……嗨!神父,看我晕了头,央金卓玛和其美卓玛是孪生姐妹,村里人说有一个到你的教堂当修女了。
噢,你是找玛丽修女啊。她在教堂,请进来吧。
玛丽修女?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名字!你让我怎么跟孪生姐妹中的一个联系得起来呢?我跟着神父来到教堂的院子,这时,我看见了刚从一间屋子里出来的穿一袭白色衣服的修女。
卓玛……玛丽……
上帝啊,我认出她来了。不仅认出她是我要找的卓玛,而且还认出了她是两个卓玛中的哪一个!从今以后,我再不会把她们搞混淆了。
我的心在被人用一把钝钝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她也认出我来了,她向我现出一个平和的微笑。你来了。请坐吧。
好像我是上个礼拜天才来做过弥撒的教友,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在一个屋檐下吃饭喝茶,好像那些在高山牧场、在溪流边、在打柴的路上、在火塘边、在娜珍大妈家那狭窄楼梯口的依偎搀扶、在吉祥的婚事还没有明朗前两姊妹的争风吃醋、在香格里拉客栈建成之日唱起的欢快酒歌,从来没有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一样。
再沉重、再浪漫的往事,就是这样,像炊烟一样在心间升起,又像炊烟一样消失在蓝天中了。我们坐在安静的教堂院坝里,阳光斜射到玛丽的身上,让她穿的那一身白,显得更加洁白纯洁,熠熠生辉。我以为天使就该这样地白,或者说,这就是天使的白。
卓……玛丽,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小心地问。
我很好,教堂里很安静。她说。这是她的声音吗?听起来宛如天国里的声音,因为它没有带一点尘世的杂质。就像过去她们唱歌时一样。
玛丽,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你为我们家做了很多。主耶稣会赐福于你的。你是个好人。
我是……我太想说,我是个狗娘养的混蛋。但在天使面前,我不得不学点文明。
她说,我们都是有罪之人,要在主耶稣面前忏悔,才会有救。
我的确有罪,我的确也时常在忏悔,但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救。这就是我的痛苦。我说。
你会得救的,玛丽说,每一个人都会得救的。只要他信。
是啊,只要信。我在心里说,可是我们不知道自己信什么。他和其美卓玛从这教堂里回来时,其美卓玛说过,信仰是要讲缘的。因此我对玛丽说,我在找信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