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孩子?我问。显然她还没有认出我来,我却努力地在猜,她是央金卓玛,还是其美卓玛。
是啰。老三。她开始往桌子上摆碗筷,没有多看我,她的目光还跟在那孩子身上。我想,每一个客人来,她都是这样,礼节性地热情招呼。不会像当年我在她家时那样,捧出一颗真心了。
客栈的内部装饰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与时俱进了。什么都在变,甚至人心。许多背包客把五颜六色的留言条贴在墙上、柱子上。他们以此表达自己看到了雪山峡谷的狂喜与小资情调。一个家伙在留言条上写道:“小莉,我看见雪山那一刻,才发现我是多么爱你!”又一个背包客写的是“有车有帐篷,征寻去林芝的‘混账’ 的女驴友”。那意思是说,哪个自投罗网的搭车者不用带帐篷,他们可以共用一顶帐篷,共享一段浪漫旅程。这些混账勾当可蒙不了我。
有个留着发辫的康巴中年男人出来跟卓玛说句什么,然后抱着那个孩子进去了。我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定是某个在情歌会上为卓玛唱哑了嗓子、跳舞跳得太阳痴醉月亮害羞了的村庄里的小伙子。一瞬间,我不打算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墨镜,我渴望自己立马变成一个与香格里拉客栈毫不相干的人,变成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我不想搅了人家宁静的生活。我已经伤害过她们一次了,我不能再冒犯第二次。
老板,你认识哪个卓玛?我们这儿,叫卓玛的人多了。
我说,是吗?其实我知道,在一个村庄里,可能会有十来个叫卓玛的姑娘。村人自有区分他们的办法,格桑大爹家的卓玛,水磨房边的卓玛,长头发的卓玛,歌唱得最好的卓玛,家有一头白牦牛的卓玛,哥哥在城里当干部的卓玛,我听到的最拗口的叫法是:有一年冰雹独独把森林边的那块青稞地砸成草场后赶着牛羊去吃青稞的卓玛。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老板,想吃点什么?
仿佛不是我自己在说话,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先来一瓶青稞酒吧。随便……几个菜。哦,不,一壶酥油茶、一个水汽粑粑、一碟奶渣、一碗牦牛肉。
卓玛转身离去的时候,冲我嫣然一笑,老板你很懂藏餐嘛。不是第一次来?
我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我喝下了那一瓶青稞酒,夜已经很深,往事已不堪回首。其间,卓玛在厅堂里忙忙碌碌,还有两个姑娘,也和她一起招呼不断进出的客人。她俩大约就是她说的三个卓玛中的另两个吧。她们都很年轻,比我当年见到娜珍家的卓玛姐妹还年轻。我没有看到孪生姐妹中的另一个。
我像个窥视者,躲在客栈的一隅,审视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卓玛。她五官轮廓基本没有变,但几乎比过去壮实了一圈,她显得能干老到,利落整洁,迎来送往,落落大方,像无数这种乡野小店里称职精明的老板娘——如果她还是的话。当初我是跟哪个卓玛第一次说起要开客栈来着?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浑圆的发髻,可以想象它一旦铺排下来,就是一道黑色的瀑布。当年卓玛姐妹的头发也是这样,都一样长,一样黑,一样浓密,一样亮。卓玛衣袖挽到手肘处,红色的上衣紧裹着她丰满的身躯,隆起的**里有一对小鹿在跳跃,结实的肩头曾经支撑起一个瘸腿男人的依靠,也曾经担当起一个世界的磨难。
她是谁?是其美卓玛,还是央金卓玛?从她的能说会道上看,她像其美卓玛,而从她手脚麻利上看,她又像央金卓玛。唉,不是酒的原因,而是时间。
时间迷蒙了我的记忆,上帝惩罚了我的绝情。自从离开澜沧江峡谷后,我就重新陷入试图区分这对孪生姐妹的要命怪圈中。十年了,它折磨得我常常从梦中孤独地醒来,兀自喟然长叹。
客栈里已经没有客人吃饭了,她坐在了我的对面,老板,还要酒吗?
卓玛,再拿一瓶酒来,我敬你一杯。我晃晃空了的酒瓶。
她起身去拿酒,还拿来一个杯子。先给我的酒杯斟满,然后是自己的。她双手捧起酒杯,递给我的动作,还和当年递给我酥油茶、递给我青稞酒时一模一样啊。
我们干了那一杯。她问,老板,你的眼睛……
我推推鼻梁上的墨镜,嗯,有病。怕光。
老板,你刚进来时,让我想起一个人。
哦?我的心抖了一下。是谁?
她忽然用手捂住了脸,然后又放下,没有褪尽的羞涩还是被我看见了。她说,没有可能的。只是……只是你们走路的样子有些像。
我疏忽我的瘸腿了。我连忙岔开话,向你打听一个人。知道—个叫旺堆的吗?过去开车的。
多年前我在留给他的那封信里说,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两个卓玛和娜珍大妈。但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和原则。原则就是一些不能突破的东西,就像开车不能占人家的道,否则不是你成为一只在澜沧江峡谷里飞翔的鸟儿,就是人家。我还说,我把香格里拉客栈留给你们,或许这种方式可以减轻我的内疚。以后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狗娘养的,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浑蛋啊!但那时我认为自己很高尚。
卓玛说,我有个开车的堂哥哥就叫旺堆。你认识?
曾经……认识,他还好吗?
她低下了头,隔了会儿才说,有一次他酒喝多了,把车开进了澜沧江里。
啊?我吓得站了起来,张大的嘴巴久久合不拢来,然后我颓然坐下。我们都知道,在澜沧江峡谷开车,掉下去就跟飞机失事一样。雪山上的神灵,你为什么不保佑旺堆这样的好汉啊!
我端起剩下的半瓶酒,将它全洒在地上。我的眼泪也簌簌地往地上淌,把眼镜摘下。我不管她是否会认出我来,我很想放声大哭一场。
我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趴在桌子上痛哭。多年以前,我是哭着离开我一手建起来的香格里拉客栈,多年以后,我又回到这里来痛哭。为旺堆,为我自己的愚蠢,为两个卓玛姑娘。
大哥,你喝多了。我已经帮你收拾好房间了。来,我扶你上去吧。
她在摇我的肩膀。她叫我大哥而不是老板了,就像多年前那样。她一双温暖有力的手伸到了我的腋下,也像多年前那样,把我搀扶起来,一偏又一偏地往楼上走。我的眼泪啊,一定打湿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