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惊蛰,便有一人打东而来。
他应该很有钱,可从不带礼物。
大漠天干物燥,正午时,脚下的沙可以点燃柴火。
这年,他带了一坛酒。
装酒的坛子很大,大到他把佩剑改别在背上。
“你人未到,酒却到了。”
“哈哈,那自然是,十里飘香,这酒不错吧?”
“不错,酒香醇厚,想必这坛酒比我那未见过面的爹娘更老”
“醉生梦死。”
“什么?”
“这酒的名字,醉生梦死。喝了之后便可尽数忘掉生前之事。我听说,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记性太好。忘不掉过去,一辈子孤苦难熬。”
“有趣”
“对,十分有趣。本来这酒是为你准备,不过方才我改了主意,咱们分着喝。”
“不,我不喝。”
他看了我一眼,深邃的眼神里,失落,嘲讽,意料之中。
他喝了半坛,边喝边骂酒差,边骂酒差又边喝。浓郁的酒香充斥旧屋子。他每呼出一口气,空气便加深一分浑浊迷离。令我头昏脑涨。来到屋顶,明月当头,风如刀。夜时的大漠十分寒冷。而从脚下传来的酒香,越闻越暖。
正午十分。烈日当头。
他从没在我这里待过夜,如今却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这酒果真醉生梦死,”他抬起头,:”我忘了很多事,但也记得一些事。我记得你姓欧阳,是个混蛋,可我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黄药师,天下第一采花贼。”
桃花岛居于东海,听说三月之时最为美丽 乃人间盛景。桃花满开,灼灼其华,蜂环蝶绕。却无人敢上岛观赏,因为会死。
我也没见过那桃花盛景,因为我每次都难以赶回。
每年立春过后,我便从桃花岛出发,在惊蛰那日拜访欧阳锋,那个在沙漠里从事杀手生意的男人。武功极高,却 从不亲自出手,不做有风险之事。他,不像他桌上的烈酒。
桃花岛无冬天,向来四季如春。如同她。
这年她给了我一坛酒。酒香直冲脑门
“这琼浆玉液怕是连皇帝老儿也没喝过。怎么今年你送我如此好酒?”
“你们男人,看女人,以貌。选酒,以嗅。可你这次却错了,这酒所说香味醇厚迷离,却极为难喝。”
“你在开玩笑吧,哈哈。”
“不,我没开玩笑,这坛酒唤作醉生梦死,喝了它,便可忘记生前之事。从此无忧无虑,你知道,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记性太好。”
“你要我忘了你!?”
“没这意思,但希望你把这酒带给欧阳锋。”
“……好。”我知道这个名字迟早会出现。但心还是一颤,我嫉妒。被这女人爱的感觉会是怎样?为此我伤了不少长相或性格像她的女子。
黄药师离开后三日。我这酒馆来了一名少年,他的刀极快,是高手中的高手。
“请问阁下是欧阳锋吗?”
“是我,怎么,你想接生意。”
“晚辈洪七,从西域而来,想到游历到中原地区,无奈路上盘缠已用光。”
“想闯荡天下?”
“是!晚辈要扬名立万,出人头地,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洪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去吧,小子,这中原可不是你想闯就能闯。”
“为什么这么说,没试过,你又怎么知道我洪七不能混出个名堂。”
“知道吗?你若真想出人头地,不应该做刺客。龙门镖局,六扇门,以你的资质,我想他们很乐意收你。”
“我不想给自己套上笼子,要我去镖局或者衙门,就是要杀我洪七。”
我惊了,我不曾想到眼前这一脸志气的小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想,他的回答一定充满自信,如初生牛犊。就好像年少的黄药师,可他好像又有些不同。太偏执。
“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般想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我以为自己是风,可以穿过绿林,翻起东海之浪。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不是风,是匍匐在风下的草。”
“我洪七便是一阵风,一阵狂风!欧阳先生,告辞!”
“且慢,我带你见一个人。”
我带洪七去见了月。这女子半月前来找我。她的弟弟被太刀府的人杀了。求我为她报仇。可她没有钱,只有一篮鸡蛋,和一头老驴。没有钱我是不会帮忙的。她便把老驴卖了,却被黑,拿了很少的钱。鸡蛋也差不多全坏了。我告诉她她会比驴值钱,但她却说一定有人愿意帮她……洪七站在那里,呆呆的,我问他,你愿意出手吗?半响,少年未做回答。我想他爱上了这姑娘。他会答应。
我初见月时,她跪坐于沙地,左手画圆,右手写方。眉目很好看,但面色暗黄,身形瘦弱。我觉得她很可怜。我想帮她,帮她杀了弟弟的仇人。我记得她说:你真的要帮我吗?他们是太尉府的人,而且我现在只剩下一个完好的鸡蛋……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愿意让任何人去冒险,可是我……”没事,放好你的鸡蛋。我明日来取。”
那天夜里,我冲进了春花楼——这片沙漠里唯一寻欢作乐的地方。这帮朝廷狗贼!对方有十人,我将他们全部斩杀。而我则丢了一根食指。我知道,我再不能靠刀营生。
洪七在我这里养伤十日,女子月照顾他十日。第九天夜里,月哭喊着要以身相许。洪七道:月姑娘,我只是帮你解决麻烦,鸡蛋我已经吃了。咱们两不相欠,你不爱我。不要做傻事。洪七走之前,我问他:一根手指换一个鸡蛋,值吗?他回答:值,但对你来说不值。这便是我们的区别。告辞。月也走了,和洪七一起走的。那晚她回洪七这样一段话:不,我爱你,从你答应帮我的那一刻,我便爱上了你。
他们离开的那天黄历上写着,忌沐浴,宜嫁娶,东方大吉。黄沙漫漫,洪七逆风而行,月躲在他高大宽广的身躯后面步步生莲。我曾经也有这样的机会,携手心爱的女人浪迹天涯,但我抛下了她,我认为闯荡天下不可带女眷。等我回白陀山时,她竟成了我的大嫂。
洪七他们走后第二天,我放了一把火,烧掉了臭名昭著的欧阳酒馆。离开了这片沙漠。
我忘了一切,成了一个白痴,一个孩子。快快乐乐。这半年的旅途,每到一个地方,总有我不认识对人前来照顾我,招待我。我想他们是黄药师以前的朋友,黄药师真是个人物。我到洞庭,有人为我强行租下别人订好的船。我到剑阁,龙门镖局出动大队人马负责我的安全。这些人里有男人,有女人。男人大多带我游玩,女人大多带我去她们的闺房。我很中意一个叫绿姬的女人,她很漂亮,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亮。她说她曾是我最爱的人。有一晚绿姬依偎在我怀里,哭了:这么多年,你从不见我,如今见我,却又忘了所有的事,也好,你再也不要离开我。这一年,江南小调,杏花春雨,世间处处是美景。黄药师醉生梦死。
一年后,我醒了,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在拉扯中打伤了阻止我的绿姬,又快马加鞭在三月中旬登上了桃花岛。三月的桃花岛,果真漂亮,灼灼其华,蜂环蝶绕。只应天上有的景色,我一直想看到的景色。岛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没死。
我便知道,她果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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