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令营近万张报名表里面,我几乎一眼就看中了葵之。
和其他孩子长篇大论地哭诉自己悲惨遭遇不同,葵之的自我介绍只有短短两行字,却吸引了我的注意。
“平凡地过了七年,不平凡地走了九年,有过很多个父亲造成的生活的不平静,离家一个人走遍了中国的东部。三年,没有照相没有留念。我爱我母亲,虽然总是伤害她。”
“请她来。”我对栾栾说。
她来夏令营的第一天,就成了里面最引人注意的女孩之一,我听到有营员私下议论说那个深圳来的的女孩真漂亮。
是的,她的漂亮不容置疑,难得的是她和每一个人都相处得很好,说话温柔,笑容甜甜。
“你在这里感觉怎么样?”我问。
“还行,不过你看,我脸上长了颗痘痘。”她捂着脸颊,鼻音很重地答我。
“我听说你离家出走后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不过北京是第一次来,你给我推荐些好玩的地方可以吗?”不知道是不是怕我窥探她的秘密,我感觉她机警地把话题引向了其他地方。
“夏令营会组织你们玩的。你知道吗?你来北京之前,你妈妈给我们的工作人员打了好几个电话。”我又绕了回来。
似乎不太愿意说这个,葵之走神地望着窗外,过了半晌,才喃喃地说:“今天天气真不错,应该出去走走……”
我跟她的聊天,就像一场暗战,后来我们聊了什么我全忘了,因为她一直在回避,甚至没一句是真心话。相信我,接触了这么多孩子,我可以一眼就看穿她们的伪装,我能分辨出哪些孩子的心是敞开的,哪些是封闭的。
我们这次谈话并不成功,最后我和她都有些沮丧。我送她回房间,她打开门,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突然在我身后说:“饶雪漫,其实你不喜欢我吧?”
“为什么这么说?”
她靠在门框上,目光冷静地注视着我:“你和我都清楚,那些营员,不管她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多坏多无可救药,但其实她们没多大过错,她们犯的唯一的错是太单纯,可正是因为单纯,所以她们才值得被原谅。大人们都喜欢天真无邪的小孩,可我正好相反,我早就把单纯丢掉了,谁会喜欢会演戏耍心机的人呢。”
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虽然故作镇定,但眼神出卖了她,对于一个自负的人来说,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亲口承认。
说实话,我倒是欣赏这个女孩的勇气。
我就是在那一刻,在心底接纳了她,并且原谅了她对我的不够信任。
夏令营结束后,我去过一次深圳做签售。当天中午我约了几个参加过夏令营的孩子吃饭。葵之第一个来,还带着一个好朋友。进门就吵着跟我要礼物,我的包里除了一包干巴巴的饼干什么都没有,我递给她,她把那包饼干迅速把那包饼干放进她的大包里,看样子非常的满足。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非要这一包饼干,她并没有太多的安全感,任何物质上的东西都会让她心里觉得稍稍心安。当年她会选择去远行,其实是一种逃避,在漫长的旅途中,她开始愧疚。并学会思考。
妈妈、吕吕、南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亲人、朋友、爱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她伤害,但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其实她自己也被灼伤得很深。
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关进一个自欺欺人的牢笼里,以为自己很聪明,动动小心思就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现在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几眼外面的世界,又立刻惶恐地缩回去,不管怎样,她已经开始有所觉悟,并且尝试着改变。
她现在处于一个很艰难的人生阶段,几乎要亲手推翻过去十几年所建立起来的人生观,这对于一个一向心高气傲的女孩来说,真的很不容易。
这篇稿子写完后,我发给葵之看过,她很不满意,给我发了很长的短信,其实她并不是责备我,我想,她可能真的很不喜欢我文中所表达的一些意思,这让她不安。
我对葵之说,这几年我总是记性不太好,经常走到一个房间里却忘了要拿什么,找不到的东西的时候,我就会回到原地去慢慢回想。
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九月,葵之妈妈结婚了,这是她的第七段婚姻。
葵之做了她妈妈的伴娘,两个美人站在一起,让婚礼上的玫瑰都顿时少了光彩。
听说在婚礼上,葵之的妈妈大哭不止,因为葵之给她念了自己写的一封信。
信上面说:“几个月前你曾经问过我,要不要答应他的求婚,那时候我对你说结啊,结了婚你就少管我。可是现在,我想让你知道这么几个事实:”
我想你结婚,是因为我怕将来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寂寞。
我想你结婚,是怕我和你争吵的时候你一个人偷偷哭泣。
我想你结婚,是怕我给不了你要的感情。
一直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欠了你太长时间。
“还有一句话——妈妈,我爱你,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葵之是用好几条短信把这封信一点一点地发给我看的。我想像她用带着浓重广东味的温软的语气在读这封信,想像她妈妈哭得一塌糊涂却幸福得要命的样子。突然想起我一直忘了告诉葵之,我很喜欢她签名上的那句话: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我从来不觉得完美而睿智的才是人生,那离我们非常遥远,当下最真实的,不过是带着对自己和别人的宽宏和原谅,去勇敢的拥抱这个失望和希望并存的世界。
我亲爱的美丽的葵之,你说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