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
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
‘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
。’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
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
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
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
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
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
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
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
,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
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
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
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
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
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
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
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
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
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
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了,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
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
,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我天
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
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总是把
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
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
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
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我做的
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
,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
,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
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
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
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
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
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
,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
’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
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
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
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
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
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
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
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
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
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
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
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
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
,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
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荫凉吗?”老王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