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结束后一个月,在上海书展,妮妮来看我。
这次书展我们公司一共有五场活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妮妮很贴心,迅速把自己也当成工作人员,每天都来帮着发宣传卡,组织读者入常末了,她还去心疼每个工作人员,递水送饭,温暖备至。后来我才听说,第一天,她其实身体不适,有阵肚子疼得站不起来,却因为害怕给其他人添麻烦,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休息,没跟任何人说。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倔强,坚强,善良。我毫不怀疑,不管她跟谁走在一起,若遇到坏人,只要她当你是朋友,她就绝对是那种“你先闪,我断后”的人。
在夏令营里,她是第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女孩。因为还没开营,她就在夏令营微博上叫嚣着要收拾某个“免费营员”,那条微博只有八个字:“如果敢来,就整死她。”
一时,工作人员都很紧张。“没事。”我说,“你们放一万个心,她来了,保证是最义气的那一个。谁也不会欺负。”
她来了,也真没惹什么乱子。开营那天,作为营员代表,她还带领大家宣誓。我注意到她一直紧握着旗子,声音还带点颤抖。
我以为这只是紧张,后来却渐渐发现,她经常是这种状态。每天她都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说话的时候身体总是左摆右晃,眼神不住闪躲。
我第一个就找她聊天。她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坦白说,她的故事惊到了我。从12岁到16岁,一个小小的女生,经历得比很多成年人还多。有些事情,她讲得投入;有些则眼神飘忽,然后看着我认真地说:“我不记得了”,“我忘了,真的。”
我愿意相信她忘了。我们人生里的很多噩梦,但凡闯过,便真的希望能睡醒之后就全都忘光。可记忆无法删除,就算妮妮刻意不提,但还是处处表现得极其没有安全感,对周围的一切抱有恐惧,甚至歇斯底里。
夏令营的第一天,她就跟同屋女生闹了别扭。
中午她突然说钱包不见了。她站在房间里直跺脚,一个劲儿地告诉工作人员自己绝对没把它带出房间,肯定是被偷了。话里话外,都直指同屋的女生。但是后来她又突然想起自己把它塞进了背包的夹层里。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下午大家坐在一起,关了灯刚要做心理游戏。她忽然尖叫,说自己的立拍得相机不见了,明明放在包里的,一定被谁拿走了。她扫视大家,一会儿显得咄咄逼人,一会儿又沮丧得不行,后来工作人员提醒她是不是放在房间里了。
她听了这话掉头跑回房间,回来的时候,显然松了一口气说:“唉,找到了。”
她对陌生的人,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我注意到,与她聊天的时候,她最喜欢跟我重复的话是:“我现在变好了,我很好,我真的没事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可我们的夏令营结束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参加了另外两个夏令营。
我问过妮妮妈妈两个问题,第一,既然觉得妮妮已经变好了,为什么还要不停地让她去参加各种活动,她妈妈答:怕她暑假寂寞;第二个问题,如果回到妮妮12岁,她还是不听话,你还会把她送到行走学校吗?她妈妈答:死都不会,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让我心痛的是,妈妈的醒悟,是以妮妮的成长为代价的。这个代价,真的有点大。
妮妮的妈妈爱写博客,她总是说,希望别人读到她的博客,不再犯和她一样的错误;希望那些有问题女儿的母亲,都能懂得如何跟女儿相处。
妮妮的妈妈很漂亮也很有气质,妮妮说:妈妈是我的偶像。我也去看过她妈妈的博客。妈妈像一个守候者,一直在等,等女儿放学回家,等女儿说“妈妈我爱你”,等女儿有进步……她总和妮妮说“妈妈爱你”、“别让妈妈失望”,以达到不断提醒的目的。以至于妮妮也养成了习惯——沮丧、不自信,常常回忆过去她会突然在qq上给我一些她妈妈写的日记,然后悲伤地对我说:“饶雪漫,我以前真对不起我妈。”
夏令营结束时,我对妮妮说:“你和你妈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检讨过去,而是向前看。你们之间的问题是,爱得太用力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真神,我俩真的总是为以前的事互相道歉,然后抱头痛哭哦。”
我对妮妮说:“妈妈的人生,不全是为了你的,你的进步,也不全是为了妈妈的。”
她半天沉默不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我的意思。如果真懂了,是悲伤还是释怀?
过去已经过去,如果真的无法一键删除,就将其暂存在尽量可以不碰到的地方吧。我亲爱的孩子,我只想对你说,往前走,别回头。这应该是你目前最重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