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已经没出息过了,还能怎么样呢?
再见面的时候,两人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邦交:打招呼,点头,微笑,偶尔闲聊两句天气,萨达姆,拉登和黛安娜。都是最正常的时段,最正常的节奏,最正常的频率,最正常的内容。他们之间,没有再开玩笑。一句都没有。
就这样宽宏大量地把平安无事的信息递给了张威,云平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可还没等她喘匀气儿,她就蹊跷地察觉:张威似乎并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有效的镇定。他还在继续瘦。瘦得目标坚定,不屈不挠。起初云平以为是自己的心理错觉,后来才发现,他的瘦已经变得有目共睹。单位里所有的人都开始议论张威的瘦。连处长都上了心,把她叫到办公室,郑重打听:“张威小伙子挺好的,最近是怎么了?”云平失笑道:“我怎么会知道。”处长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往云平的眼里勾来,“在市里学习的时候,张威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怎么就换了个人?”“不清楚。”云平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也奇怪。”
有一次,培训班的一个女同学跑来他们单位调研,两人一起接待,在一个特色牛肉馆子预订了座位,三人汇齐。女同学一见张威就张大了嘴巴,仿佛见了鬼,结巴着问道:“怎么,怎么会这么瘦?”张威和云平都没有接茬儿,只是给她夹菜,你一筷,我一筷。过了好一会儿,女同学才安下神来,挑起话头,回忆起培训班的许多趣事,张威和云平的反应依然平淡。及至谈到云平喝醉张威背的章节,云平起身便上卫生间。女同学终于感觉到了不妙,跟到卫生间,连珠炮似的问她:“你们俩怎么怪怪的?培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闹什么矛盾了?”
“没有。”云平断然道,又振振有辞地解释,“那时是临时性同学,现在是永久性同事,所以尽管处得好,保持分寸还是很重要的。”
“噢——,懂了。临时,性同学,永久,性同事……”同学念念有辞。云平把手上的水珠甩到她的身上。两个女人嬉笑着从卫生间走出来。隔着密密麻麻的食客,云平一眼就看见张威寂寂地坐在那里。人头攒动中,不早,也不晚,两人的目光于瞬间相遇。是清寒的,洁素的目光。一刹那,在喧嚣的众声中,云平似乎听见有金属落地的脆响,叮叮,当当。这声响折射到耳朵里,刺出锐利的疼。
这个笨蛋。云平暗骂。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揪心。他干吗要让她这么揪心?他还在思量那件事吗?他还想要她怎么做才肯放下?她已经饶过他了,他就那么饶不过自己?追究起来,他这么秤砣落河沉到底,不也是从另一个角度羞辱她吗?——羞辱她对他的既往不咎是一种不知自重的轻浮。她有些恨起他来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容忍他这么下去,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云平给张威发了个短信,要他晚走一会儿,说她有话对他说。——她打算和张威彻底地,直接地谈谈那件事。原本,她是想把那件事在心里沤烂的。短信发过,云平突然为自己骄傲起来。她是个多么有心胸的女人啊。不仅在行为上原谅了张威,还要从精神上解救张威。那个夜晚是条冰河,他和她本来已经处在了河的两岸,只要她不吐口,那条河就没有冰释的可能。他们就只能在冰面上行走,是真正的如履薄冰。但是,现在,她已经决定一容到底,不只是让冰面解冻,还要在这条河上重修桥梁。
怀着这样的骄傲,听见张威走进办公室,云平双眸朗净,递上一杯刚刚泡好的咖啡。热咖啡的香气霎时缭绕在他们中间。
“张威。”云平一字一字地说,“那件事,以后不要想了。”
张威啜了一口咖啡,无语。
“谁都会犯错误。我不会难为你的。”
张威仍然不说话。
“以后,你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张威抬起头,看着云平。
“我做不到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了。”
云平的心一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儿。他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他还想纠缠她?莫非他已经真的爱上了她?莫非他一直以来都不是在忧虑着原谅和忏悔的问题而是陷入了对她的爱情中?她看着张威,紧张地,抑制地咳嗽了两声,正想开口。张威又说话了。
张威说:“云平,我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张威看着云平,笑了一下。笑得简短,微弱,凄凉。云平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然后,由远及近,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天晚上,被你顶了一下之后。”
“以前,有过这种情形吗?”
“从来没有过。”
云平把目光转向窗外。她的办公室是在二楼,楼外有一棵巨大的枇杷树,枝叶茂密。枇杷树不远处是一棵白丁香。有风吹来的时候,只要一打开窗,就能嗅到扑鼻的混合型的植物芬芳。
云平做了一个深呼吸。
“没有去看看?”
“这些天一直在看。没用。”
云平看着张威的鞋子。鞋子的标志是361度。这商标名字多棒,多有创意。360还不够,偏偏要多个l。多了个l,一切就都变了。
“那,怎么办呢?”
“不知道。”
张威端着咖啡杯,只喝了一半,咖啡已经凉了。他站起身去饮水机那里续水。一晃一晃的身子,如雷劈过的树,摇摇欲坠。云平看着,心里一片茫然。她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走到张威面前,拿掉他手里的咖啡,轻轻地抱住了他。张威木然地站在那里。许久,才伸出树枝一般细长的手臂,抱住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