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两人走出了办公楼,一起去搭车。大街上人来人往,潮流涌动。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都有地方可去,都有目标可循。只有他们,像两个迷途的孩子,在所有的路口都会犹豫着站定,束手无策。
都有些歉疚,都有些埋怨,都有些心疼,也都有些体恤。两人的关系,眼见得又密密匝匝地亲切起来。这真的是不打不成交。这别致的打,也成就了别致的交。他们常常会约着一起坐坐,喝杯咖啡,或者吃个牛排。或者哪儿都不去,只是都晚走一会儿,坐在办公室里随便聊聊,甚或只是坐着,看着电脑,聊也不聊。听着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一片宁默,一片纯净。
两个人之间有了秘密,在人群之中终归是有些不寻常的。单位里的人很快便看出来,他们和别的同事不一样,却都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因着云平平日的谨慎和正雅,因着张威素常的豁达和简透,因着他们在单位的无足轻重和年轻,同时也因着他们的好确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可让人想入非非的证据。云平像个小母亲,张威像个孩子。两人在一起的情形,有点儿像过家家。又似乎比过家家还要干净。是散散淡淡的默契,清清爽爽的亲。
——他们的好,真的是一种亲昵。这种亲和男女之间的爱是不一样的。亲好是好,却不黏缠,彼此是利朗的。诚恳坦荡,毫不暧昧。如果说男女之爱是莲蓬头,能淋得人浑身湿透,这种亲却是如热水袋,他手敷着一面,她手敷着另一面,两只手之间,夹着一枚深色的核,无数不能启齿的心思都灌进了这热水袋里,传出来的温度却是净暖和温爽的。当然,他们之间有时也是有疏离的。但这疏离又很奇怪,是可以随时变化的。要是有人想趁着这疏离插在他们中间打探些什么,那就只能感觉出他们的密来。等打探的眼睛走开了,他们也又分出了空档。总之是让人捉捕不住什么,却又有着一种氤氲生成的密切。这状态是有些奇异的,表现出来的却是家常面貌。于是大家也就只好以家常语调把他们定位成朋友。一单位上下说起他们,就说是不错的朋友。最多嘴皮子痒了,拿他们开个玩笑:“瞧这小两口儿!”这玩笑开到了明处,在某种意义上简直就是对他们情谊最健康最纯净的认可,云平明白,所以也就不恼,只是嗔他们:“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就吐不出象牙呢?”
不过,话再说回来,其实也都知道,不会是那么纯净的。都长了快三十年了,哪还有那么纯净的心呢?常常的,云平会想起张威的身体。那个酒意荡漾的夜晚,她看到了张威的身体。这真实的事件想起来却如同幻觉。而张威也看到了她的。不,那时她是醉的。他看她比她看他还要确凿。那么,他也会想她的身体吗?要是那天让张威真的做成了,又怎么样呢?她会恨张威的吧?不过,也不一定。两个人一旦有了真正密切的身体关系,再想要去全盘地,彻底地恨他,恐怕也是很难的吧?……脑子里万花筒般地转着圈儿,与张威在一起时,云平的脸上却是秋波无痕。不能问。不能说。问了是无聊,说了也没意义。她知道,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那个夜晚彼此的裸露。——两个在单位衣冠楚楚的人,突然间看见了彼此的果*体。有时候,想着想着,云平就想笑。这感觉真是让人诧异的。但她始终没有笑出来。——现在,张威不行了。这是一件大事。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坚硬和重要。
云平偷偷在网上给张威查过一些资料。其实知道张威肯定也都查过,不过还是想尽尽自己的心。查过了,下载下来,打印好,给张威送去。路过书店的时候,也会在医学柜台那里挑几本书,包好,交给张威。张威都微笑着接了。想来张威也是更用心更下功夫的。但这不是用心的事,也不是下功夫的事。
偶尔的,云平也会问张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张威困惑着,随即就明白过来,“还是那样。”
两人就都沉默了。
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两个人难免都有些沮丧。相对坐着的时候,两个人会眼睛看着眼睛,苦笑一下。然而回头细想来,又觉得这苦也不是那么苦,似乎后味儿里还带着一些些甜意。这甜意,是所谓友谊稀释出的糖精。糖精是有毒的。
——正如云平知道,在微淡沉郁的外表下,张威是有些恨自己的。当然,这恨也不是那么好表达。有时候,云平会隐隐地感觉到,张威在不动声色的,冷冷的,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自己。他用那样冰凉的目光在看自己的身体,这让云平有些毛骨悚然。不过,一次两次之后,云平也就坦然了。她任他看。看看又能怎么样?看也白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大无畏是有些残恶的,简直有些欺负张威的意思,由不得就内虚外热,对张威就更体贴知意起来,张威目光里的冰凉也就散了神儿,渐渐升到了零度之上。
一次,两个人从星巴克喝完咖啡出来,拐进一个街心花园散步。走累了,便坐在长木椅上休息。不知怎的,就说起结业那天晚上醉酒后看到流星的事情来。
“你说,流星是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张威道,不由得笑,“挺诗人呢。”
云平也笑,“可能只有喝醉了才会那么说吧。有时候,酒醒了,反而特别想念自己醉着的时候。”
“是啊,想来人们之所以爱喝酒,原本就是为了醉吧。”
两人一起向上看去。这是个阴天,星星很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看见流星。”云平说,“也不知道流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太空中的一粒微尘,偶然飞入大气层,发生摩擦,产生光热,就会成为一颗流星。”
“你怎么知道的?”
“网上查的。”
“怎么想到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