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是我们村的。攒方的地点放在了新屋,老屋地方小,接三相电也不方便。吃饭在老屋,老屋厨房倒大些,做饭能展得开。攒方的阵势一拉开,乡亲们就真以为奶奶快闭眼了,相好对近的又都来看望一回,亲戚朋友们也逮着风声来看望。一时间,家里人来客往的很是热闹。奶奶这会儿竟异常的精神焕发,大着嗓门和来客说话谈笑。我说:“这倒像是冲喜一样,攒个方都把奶奶的病给治好了。”
杨雪说:“什么冲喜的,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匠人回老屋吃饭,有时和奶奶开玩笑说:“大婶呀,方割好了你就随便躺进去吧,让我钉结实,咱也省一道手续。”
奶奶笑着说:“那好,我也试试合适不。”
匠人于是对我说:“李星,你奶奶是快了。以往我开这样的玩笑,非骂我个狗血喷头不可。”
我知道奶奶是不善于开玩笑的。其实,对乡亲们来说,互相之间开玩笑、嬉笑怒骂,是一种友情的象征,是联亲结密的一种方式。奶奶在弥留之际,知道了疼爱人,知道了亲情的可贵,知道了一个亲切而善意的玩笑,所包含的丰富内容。
吃毕饭,我照例去奶奶房里转一转。奶奶见我进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串钥匙,让我打开她的柜子,那个老式的纯粹就是一个大黑箱子安了四个腿腿的柜子。在奶奶的指挥与指导下,我在一个老布包袱里,找到了三百元钱。奶奶说:“拿上,去开工钱。”
我说:“我不要,你放着吧,我把工钱准备好了。”
奶奶说:“拿着吧。你平时给我的钱,我都攒着呢。你的钱留着,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我说:“你给小军留着吧。”
奶奶说:“小军我还留了一份。这是专门留出来,让你开工钱的。奶奶知道,你负担重。”
面对奶奶的执着,我只好把钱装进口袋。包好包袱,锁好柜子,把钥匙给了奶奶。一路上,我觉得那三百元在口袋里好沉好沉,压得我喘不过气,迈不开步子。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因为奶奶要十头八块的零用钱而牢骚满腹;想起了奶奶失去丈夫失去唯一的儿子艰难度日的岁月;想起了小时候,我趴在奶奶的背上,被娇弱瘦小的奶奶背着走村串巷,在开满野花的小路上,洒下的欢乐;想起了我因为在同学家贪玩,那飘荡在村庄上空的一声声呼唤;想起奶奶的不可一世、孤独无依,一排排红砖红瓦巍然屹立的农舍便在我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一月之后,奶奶走了。走得轻松,走得安详。报丧、盼丧、吊丧、打墓、请乐人、定丧车、挂花灯,一切都在忙乱中有序地进行,直到奶奶入土为安。
奶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蠕动着嘴唇,我把耳朵凑近奶奶的嘴跟前,才听清了奶奶艰难地吐出的几个字:“小......军......在......哪......儿......”
我知道奶奶放心不下小军,望着奶奶弥留之际那不舍的目光忍着泪说:“我打电话了,小军马上回来。”
可终究奶奶没等到小军,就拉着我的手撒手人寰。
奶奶临走时对姑姑说:“孩子呀,妈对不起你,妈知道你心里苦哇!小时候,你没日没夜的纺线,我没日没夜的织布,你爹再拿着织好的布去换粮。妈也不想让你遭这份罪,可不这样不行啊,咱家穷呀,不这样就得挨饿呀!熬呀熬呀的,终于找了个好人家,妈也算安了份心。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又给扔半路里了。唉,日子苦,命也苦哇!”
姑姑笑着说:“妈,你别说了,我知道。”
奶奶摇摇头,继续说:“妈知道,你心里苦,可妈就是没对你说过一句宽心话。妈也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结,怪我不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可妈真的不知道,你爹也不知道。解放军只说是烈士的后代就走了,再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了啊。”
姑姑帮奶奶擦着泪,哭着说:“妈,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你的女儿,就是你的亲女儿。”
姑姑把这些给我和杨雪说完后说:“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是谁了,就是你姑姑。”
我说:“就算你知道是谁了,还是我姑姑。”
姑姑说:“看我李星说的好的,姑爱听。”
杨雪说:“你侄子是响当当的国文教师呢,说话能不好听。”
姑笑着说:“杨雪也会说话,比李星说的还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