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拧发条鸟,"女子说道。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觑一眼表,午后4点。电话铃响时,我正躺在沙发上睡得大汗淋漓。短暂的不快的睡眠。简直就像我正睡时有个人一屁股坐在我身上,那感触仍然挥之不去。而那个人趁我睡着赶来坐位,在我决醒时抬屁股不知去了哪里。
"喂喂,"女子嘟哝似地低声道,声音仿佛透过稀薄的空气传来。"我是笠原May呀。
"噢。"由于嘴巴肌肉不自如,不知对方听成了什么,反正我是"懊"了一声。纯粹听成一声呻吟也未可知。
"现在干什么呢?"'她试探似地问。
"什么也没干。"我回答,随后离开听筒清下嗓子。"什么也没干,睡午觉来着。"
"吵醒你了?"
""吵醒是吵醒了,无所谓,午睡罢了。"
笠原May有所迟疑似地停顿一下说道:"暧,拧发条鸟,方便的话,马上来我家一趟可好?"
我闭起眼睛。一闭眼,黑暗中飘来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光亮。
"去倒也可以。"
"我躺在院里做日光浴呢,随便从后们进来好么?"
"晓得了。"
"暧,拧发条鸟,还生我的气?"
"说不清。"我说,"反正马上淋浴换衣服,完了去你那儿就是,我也有话要说。"
先淋了一阵冷水让脑袋清醒过来,然后淋热水,最后又用冷水。如此眼睛自是醒过来了,身体的平衡感却仍未恢复。腿不时发颤,淋浴时不得不几次抓住毛巾挂,或坐在浴槽沿上。看来比自己原来想的要累。我一边冲洗还鼓着一个包的脑袋,一边回想新宿街头把我抢倒在地的那个年轻人。我想不通事情何以如此。什么原因使他出此举止呢?事情发生在昨天,却好像过去了一两个星期。
淋浴出来用毛巾擦罢身体,刷牙,对镜子看自己的脸。右脸颊那块青黑色的痣仍旧未褪。同此前相比,没变浓也没变淡,眼珠有道道血丝,眼窝发黑,两颗明显下陷,胡须有点过长。活像几天前重新缓过气从墓地扒上爬出的还魂新尸。
之后,我穿上新T恤和短裤,扣一顶帽子,戴上深色太阳镜走进胡同。炎热的白天尚未结束,地面大凡有生命有形体的东西全都气喘吁吁等待傍晚阵雨的降临,但天空哪里也找不见云影。风也没有,滞重的热气笼罩着胡同。一如平时,胡同里一个人也没碰见。大热的天,我可不愿意以这副狼狈相碰见任何人。
空屋院里,石雕鸟依然翘着长嘴瞪视天空。鸟似乎比以前看时疲惫得多,脏兮兮的,视线也像透出更加急不可耐的神情。看样子鸟是在盯视空中漂浮的一幕十二分凄惨的光景。如果可能,鸟也想从那光景移开视线,但无法如愿。眼睛已被固定,不能不看。石雕鸟周围伸腰拔背的杂草们,宛如希腊悲剧合唱团中的领唱员纹丝不动,屏息等待神谕降下。屋顶电视天线在呛人的热气中无动于衷地伸着银色触手。暴烈的夏日阳光下,一切都已干涸都已筋疲力尽。
张望一会空屋院子后,走进笠原May家院子。橡树在地面投下凉丝丝的荫影,她却避开树阴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笠原May身穿小得不能再小的巧克力色比基尼泳衣,仰面躺在帆布椅上。泳衣不过是用几条细带把小布块连接起来,人是否真能穿这玩艺儿在水里游泳,我很有些怀疑。她戴一副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太阳镜,脸庞滚着大粒汗珠。帆布椅下放着大大的白浴巾、日光浴油和几本杂志。两个"爽口"牌汽水空易拉罐滚在那里,一个看来被当烟灰缸用了。草坪上一条塑料引水软管仍如上次没形没样地扭着。
见我走近,笠原May欠起身,伸手把收录机关了。她比上次见时晒黑好多。不是周末偶尔到海滩晒一次那种一般的黑。黑得十分均匀,全身上下真可谓从耳轮到趾尖统统黑得完美无缺。估计每天每日一味在这里晒太阳来看,我在井底那几天怕也不例外。我四下打量一番,院落光景同上次来时差不多少。剪割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舒展开去,放空水的水地干涸得一看都觉得嗓子冒烟。
我在她旁边的帆布椅坐下,从衣袋掏出柠檬糖。热,糖和包装纸全贴在了一起。
笠原May半天没有开口,只顾盯视我的脸。"暧,拧发条鸟,脸上那块痣到底怎么回事?是痣吧?"
"是啊,十有八九是痣,我想。你问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注意到时就已经那样子了。"
笠原May半支起身,往我脸上通规。她用指尖指去鼻侧的汗,往上顶了下眼镜梁。镜片颜色很深,几乎看不清里面眼睛。
"可有过什么感觉?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
"一点儿也没有。"
"半点也?"
"从井里出来不久往镜子里一看就这模样,就这么回事。"
"痛?"
"不痛,也不痒,只有点儿发热。"
"去医院了?"
我摇下头:"去怕也没用。"
"或许。"笠原May说,"我也讨厌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