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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11)

时间:2017-1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迟子建 点击:
  
  第四章 半月楼
  
  丢丢听说齐如云的故事时,母亲正在病危之中,她高烧不退,被不明原因的过敏折磨得如一把干柴,常常昏迷,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有一天她清醒的时候,丢丢为了给她解闷儿,就把齐如云的故事说给她听。丢丢说:“我想认识认识这个人,能在那个年代跟苏联专家跳舞时怀孕的女人,一定很了不起!”刘连枝说:“ 跳舞时怀孕倒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这女人独自带着个二毛子过了一辈子!你要想认识她,早去的好。到了我们这种年龄的女人,都是开皱了的花,说落就落了。”
  丢丢听了母亲的话后,第二天就去拜访齐如云了。她走进一家花店,想给齐如云买束花。站在姹紫嫣红的鲜花前,丢丢一筹莫展。白色的百合花虽然高贵,但它的香气过于浓郁了。玫瑰呢,对于一个一生与爱情擦肩而过的女人来说,又过于绚丽了。康乃馨和菊花被修剪得失却了多半的叶子,没了叶子陪衬的花朵,给人贼头贼脑的感觉。想来想去,丢丢买了紫色的勿忘我和白色的满天星。它们搭配在一起,就像晴朗的夜空中跳跃着的无数银色的星星,有一种静寂而朴素的美。
  虽然丢丢经常来到南岗,但对于马家沟河畔这一带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旧房子,她并不知晓。如果说哈尔滨是一本书的话,那么翻到老八杂这一页的时候,其纸页是泛黄的,而且散发着微微的霉味。
  丢丢最初踏上老八杂的土地,是个初夏的黄昏。老八杂看上去灰暗、零乱,但却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温暖之气,是那么亲切可人,让她有回家的感觉。那些要去夜市出摊的人,看见一个姑娘捧着一束花出现在老八杂,都很诧异。他们打量她的时候,往往还要悄悄咕哝一声:“好长的腿啊,是个跳舞的吧?”丢丢向他们打听齐如云的时候,他们都说:“她家好找,往前走,有座米黄色的小楼,门前长着一大片丁香的人家就是。”
  
  这座米黄色的小楼丢丢一眼就喜欢上了。如果说老八杂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方脸的话,那么齐如云住的房子就是一张娇媚的狐狸脸,惹人怜爱。
  门开着,丢丢在门口跺了跺脚。她的高跟鞋跺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果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从里面迎了出来。
  她肤色白皙,略瘦,提着一把丝绸团扇,神色淡然地问丢丢:“你找谁?”丢丢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一时语塞,只是悄悄打量着齐如云。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短衫,下穿一条豆绿色的露膝筒裙,趿拉着一双皮凉鞋,那修长而润泽的腿就像两道闪电,将丢丢眼里积郁着的阴云撕裂了,照散了,让她眼睛发潮。她说:“齐阿姨,我是丢丢啊,我想来看看你。”
  齐如云说,正是那句“我是丢丢啊”,让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姑娘与自己相识已久,与自己家有着前世的缘分,才把她让进屋里。
  丢丢进了屋子,把那束花递给齐如云的时候,齐耶夫从地窖里走出来。猛然间看见一个人从地下出来,丢丢像是撞见了鬼,吓了一跳。齐耶夫穿着白色背心,咖啡色短裤,捧着几枝丁香。他见了丢丢抖了一下,撂下花,转身上楼了。等他再下来时,已经换上了一条蓝色长裤。事后齐耶夫说,他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穿着短裤,像个流氓。
  院外的丁香花早就谢了,可齐耶夫从地窖拿出的丁香却依然花色鲜艳。当丢丢惊叫着“这时节怎么还有丁香花啊”的时候,齐如云冲儿子微微笑了一下,齐耶夫羞怯地低下头。原来,春末的时候,齐如云折了几枝盛开的丁香,放进地窖,说是半个月后,如果它的枝叶和花朵还没有蔫,仍是新鲜水灵的,那么齐耶夫将会得到一个姑娘的爱。齐耶夫说,丁香花很娇气,折了的放在水中也明媚不了几日,它在地窖里缺了水又离了土,怎么活?如果半个月后还能看到花朵,他打赌说自己一定能娶九天仙女!
  就在那个时刻,丢丢来了。看来冥冥之中,她和丁香花注定要有这场约会,它们都是盛装赴约,而且彼此没有辜负。丢丢被齐耶夫忧郁的神色和飘逸的身形所迷住,而齐耶夫被丢丢落拓不羁的气质深深打动了。
  齐耶夫和丢丢的感情发展得很快。初秋的时候,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了。齐耶夫以前常常烂醉如泥,现在他滴酒不沾。周末的时候,他会和丢丢一起到医院去陪伴刘连枝。刘连枝对未来的女婿很满意,齐耶夫每次来,她总想挣扎着坐起来。有一天她精神略好一些,对丢丢说:“你命不赖,这个二毛子比王小战好,人长得精神不说,我看他对你很心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们要是结婚生个三毛子,一准漂亮,可惜我没那福气了!”刘连枝的这番话,让丢丢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她想让母亲走的时候能抱上外孙,飞快地和齐耶夫登记了。自从刘连枝住进医院,王来惠就放下“三瓣花”的生意,一心一意地服侍干娘。丢丢说要结婚,王来惠正好找到了报答他们一家的机会,她说身为干姐姐,丢丢的嫁妆理应由她操办。于是,她出入哈尔滨的各大商场,给丢丢买了全套的金饰品: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她说丢丢的腿生得漂亮,适合穿凉鞋,特意在一家首饰加工店给她打了一副金光灿烂的脚链。此外,她还置办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等各色家用电器。除了这些,她还买了两套杭州织锦缎子棉被,两条苏绣褥子,两套毛料套装,四条裤子,六条裙子,红黄绿白的夏季皮鞋各一双,棕色和黑色的冬季皮靴各两双,以及脸盆、镜子、肥皂盒、晒衣架、茶具、酒具等物品。虽然丢丢不喜欢金首饰,也不喜欢那些价格不菲却俗气至极的衣物,她还是被王来惠的这片心意所感动。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时候,刘连枝的病情又加重了,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这时齐如云跟丢丢提出,她想去医院探望刘连枝。丢丢说,她现在有些不认人了,等她哪天清醒些,您再去吧。一天正午,刘连枝忽然睁开眼睛,疲乏而又充满怜爱地看着丢丢。丢丢赶紧对她说,齐阿姨要来看您,算是会亲家吧,您看行吗?丢丢没有想到,母亲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朝坐在一旁的齐耶夫比画了一下,虚弱而俏皮地说:“我都见了她的果子了,还用得着再看做了这果子的花吗——”她的话不仅把齐耶夫和丢丢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这几声笑,耗尽了她最后的气血,她陷入深度昏迷。到了午夜,丢丢发现母亲病床旁的心脏监视器上的那条浪漫的生命波纹,已经如流水一样逝去,代之以一条冷酷的直线,像是一个长长的破折号,要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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