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基于这个前提,沙子重新回顾那个色彩丰富的揭纱布仪式时,觉得那里面塞满了幽
默。尽管后来沙子不承认那个仪式的隆重,但他却愿意认为这个仪式别开生面。当他跨入这
个仪式时,展现在他眼中的是五十来个美男子的各种声音和姿态,这个仪式上作为女人的只
有彩蝶。这个仪式因为没有辫子使沙子很久以后仍然有所失望。沙子难以忘怀的是彩蝶当初
如何优美地迎了上来,又如何神采飞扬地告诉他,她把全城的美男子都请来了。随后彩蝶居
高临下地让沙子明白,她之所以请他是看在往日的友谊上。沙子当然明白这是彩蝶的恩赐,
他同时也理解彩蝶的恩赐其实是对他丑陋的嘲弄。因此当沙子离开那个房间时,他报复了彩
蝶,他告诉她: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难逃劫数
十
沙子回到家中不久,东山推开了他的屋门。因为沙子没有料到东山的来访,所以当东山
出现时他不由失声惊叫。沙子的惊叫使东山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自己面容的破烂。
那时候呈现在沙子眼中的东山这张脸,如同一张被揉皱后又马虎拉开的纸,他看到昏暗
的灯光在东山脸上起伏。虽然这张脸的深夜来访使沙子惊慌失措,但他随即就知道了是东山
站在他的对面。当他平静下来以后,他开始感到这张脸似曾相识,于是东山在那个早晨敲开
他房门时的情景便栩栩如生了。那个时候东山也像现在这样站在他对面,沙子在那时就透过
东山红彤彤的神色看到了灰暗的灾难。现在这灾难不再抽象,而是十分具体地摆在沙子的视
线中。然而沙子却无法透过这破碎的形象回归到昔日红彤彤的神采。他在这张脸上看到的依
旧是灰暗的灾难,因此沙子隐约感到东山大难之后仍然劫数未尽。东山并没有如沙子想象的
那样在床上坐下来,他的神态说明他似乎要站到离开为止。尽管他的脸经历了毁灭,表情已
经荡然无存,但是他的眼睛却强烈地表达了他此刻的心情。沙子似乎是通过两个小孔才看到
他的眼睛,所以东山的眼睛并不让他感到近在咫尺,于是他也就无法体会到东山此刻心中的
痛苦。这个痛苦现在由东山用嘴传达了。他告诉沙子他已被露珠抛弃。
为了向沙子做出证明,东山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扑克牌。沙子接过来所看到的是红桃Q
和黑桃Q,他显然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于是东山就要求他看一下反面。沙子翻过扑克牌以
后,两个果*体美女的媚笑迎面而来。但是沙子没有兴趣,他脸上露出了遗憾的微笑,他对东
山说:
“可惜她们没有辫子。”
“这并不重要。”东山伸出一个手指说,东山自然无法像森林那样能够理解沙子对辫子
的激情。他现在需要沙子证实一下她们是谁。
沙子仔细看了以后的回答使东山大失所望,沙子说:
“有点像彩蝶。”于是东山告诉沙子,他之所以展示这两张扑克是因为它们与露珠有
关。那个时候沙子看到东山毁坏的脸上出现了一把匕首的阴影,这个先兆使他不寒而栗。但
是他随即便释然地发现这个阴影并没有针对他,因为东山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们就
是露珠。”东山明确地指出以后,沙子便不再吭声。虽然他把所有的想象力全都鼓动出来,
但他还是无法找出露珠与这两个裸女有一丝形象上的近似。沙子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东山,
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十分明白即便说了也是没有作用。沙子感到露珠不仅毁坏了东山的面容,
而且还毁坏了东山的眼睛。他感到此刻悬挂在东山脸上的匕首般阴影,似乎在预告着露珠将
自食其果,同时他又证实了刚才的预兆,那就是东山大难之后仍然劫数未尽。
难逃劫数
十一
可以说当露珠把那一小瓶硝酸朝东山脸上泼去时,她没法料到自己的灾难也开始了。十
天以后,东山从医院回到自己家中,他的脸仍被纱布围困着。露珠以当初东山扑到她窗口的
激情迎了上去,她笨重的身体扑过去时竟然像一只麻雀一样灵巧。那个时候呈现在东山眼中
的露珠光彩夺目,她扑过来的叫声使他感到热气腾腾。然而所有这一切都转瞬即逝,东山的
热情还没有完全燃烧就已经熄灭。迎接露珠的是两道悲哀的目光。正是在这一刻,东山最初
预感到了抛弃,就像当初露珠在他脸上所看到的朝三暮四,他现在在露珠脸上看到了。在此
后的日子里,东山的心里长出了一口阴暗的枯井,他感到自己像是逃避光亮一样坐入了井
中。他在那里反复思考,这思考带来的全部后果便是露珠正在远去。那时候他的视野被一片
荒漠所占有,他看着露珠在荒漠之中如何消失。那肥大的屁股像一辆马车一样摇摇晃晃,消
失时东山仿佛看到他记忆里飘扬的鲜艳内裤猝然倒下。倒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一丝灰
尘也没有扬起。东山的思考来到这里之后并没有终止,而是继续前行。那时候他的目光则朝
另一个方向飘去,他的目光穿越了所有过来的日子,停留在他们的婚礼上。然后又从婚礼上
移开进入了那间屋子,是从那扇半掩的门上滑进去的。于是他看到露珠在床上翩翩起舞,露
珠在那一刻挥舞出来的动作再一次重现了。东山在露珠的动作里看到了一种训练有素的姿
态。这个发现使东山终于明白了他们婚姻的实质。东山感到露珠对他的抛弃已经由来以久,
在尚未得到她时,他已经被她抛弃。因此东山领悟到了那些日子来晃动在他眼前的露珠其实
只是一个躯壳,露珠的灵魂从来就没有进门过一次。那躯壳也不过是在他床上寄存一下,现
在就是这躯壳也要被取回了。东山对这个即将来到的事实无力阻止,因为他明确地知道露珠
已经付清了躯壳的寄存费,那就是他每一次在这躯壳上所得到的美妙乐趣。
命运在让东山的眼睛变形之后,并没有对露珠丢开不管,它使露珠的眼睛里始终出现了
一层网状的雾瘴。这雾瘴曾经遮挡了东山的眼睛很久。因此露珠无法看到笼罩在东山头顶的
灰暗。东山终日坐在墙角的孤独神态使她错误地理解为是对昔日面容的追怀。由于她歪曲了
东山心中快速生长的嫉恨,所以她命中注定的灾难也就与日渐近。那个时候露珠显然心安理
得,她已经毁灭了被东山抛弃的可能。她现在开始调动起全部的智慧,这些智慧的用处是今
后生活的乐趣。今后的生活她将和东山共同承担,而换来的乐趣两人将平分秋色。露珠是在
这种心情下解开了围困着东山面容的纱布,当东山支离破碎的面容解放出来时,露珠不由心
满意足,因为东山此刻的面容正是她想象中的。然而东山从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时,他立刻
明白了露珠为何要取走她的躯壳,答案就在这张毁坏的脸上。如果这张脸如过去一样完好无
损,东山感到露珠也许不会匆忙取走她的躯壳,也许会永久地寄存在他这里。现在该发生的
已经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