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杭回去后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沈蓓回北京探亲的时候去看了李杭,告诉他说郁芳在这边总是很抑郁,睡之前吃安眠药,有时候还说傻话,说她要出家,有一次甚至还说要自杀。李杭说:“你放心,她不会出家也不会死,她想顾及的方面太多了。她就像《红楼梦》里的花袭人一样,成全了王夫人,又要成全蒋玉菡。”他说,他不再和郁芳联系了,因为他看不到结果,打搅她又有什么用。
三
自从和李杭**之后,郁芳就知道她已经被命运或自己的个性捉弄了。从里贾纳回来,每次和刘亚昆**,她都会想起自己把脸贴在李杭胸前的情景。她抱着自己的丈夫,全身颤抖着,却在心里幻想着另外一个男子。她有时候会厌恶自己,为什么不能把李杭那两个字从脑子里除掉。她总在一点点地从脑子里往外挤着那两个字,有时觉得已经成功地把它们推到了脑袋顶上,那两个字马上就会长出翅膀飞出去了,但她却再也无力把它们往上推一点点了。有时候她会苦恼地想,如果自己的脑前区作废了,李杭那两个字才会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吧。又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人们打开了她的脑颅,一定会发现那么一块奇怪的组织吧,但人们绝对不会知道那块组织是有名字的。而更多的时候,想起自己和李杭的一切,她又深感负罪。他们的一切都在时光的轨迹里散落着,这里一下,那里一块,有时候她觉得一些情景已经模糊了,而有时又觉得一些场面是让自己夸大了。有时则更糟,连他的声音和面容都记不清楚了,真正的一片茫然。然而,她越是想忘记他,思念之情反倒更为强烈。挣扎不成功的时候,郁芳就把一切告诉沈蓓。虽然她们一个住在卡城,一个在BC,但郁芳却觉得,自己依然像在大学和北京时那样,沈蓓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沈蓓像一座山,总在倾听她,郁芳的那些痛苦的秘密,就在那座山的回声里安全地消失了。
十几年前,她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都学外语。郁芳早恋。第一学期便和高中同学刘亚昆通信。郁芳在信里说,自己喜欢刘亚昆是因为他很有才华。其实高中时他们都没有说过话,那时他们才十七岁,说什么才华都是哄鬼的事情。但那两个字却把刘亚昆说得很受用。郁芳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刘亚昆的体形非常出众,是那种中国男子少有的颀长匀称的V形。除此之外,他的臀部还很性感。郁芳其实是先爱上了他的臀部,然后才爱上了他的才华,毕竟,才华是不如臀部那么显而易见的。刘亚昆和郁芳一南一北信件往来着,两个人很高雅地谈论着诺贝尔奖、萨特、别人的庸俗和自己的高尚,至于彼此间肉体的吸引和性的欲望,却只字不提。
大学头一年回家过寒假时,刘亚昆开始拉她的手了。她却直接把手放在他的胯上。也许刘亚昆真的有才华吧,一个学数学的男生能把诗歌写得比学文科的人还好,当然是才华。但她爱他,却不是因为那些云山雾罩的诗章,而是他的模样。那副样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让人注意。大年一过,她就把刘亚昆送到了火车站。他穿了一件海军蓝的毛衣,她织的,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出来,坐在火车上煞是招眼。郁芳站在车窗外,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感到和他同行的几个女孩子嫉妒的目光。火车开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丝不祥。他毕竟是去广东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他做什么,和谁在一起,自己怎么会知道?
果然,从第二个学期开始,他的信就少了,说是忙。第二年暑假,则借口车费太贵没有回来,那年春节也是一样。郁芳开始失眠,有时候半夜醒来就不能睡了。她只好走出宿舍,到走廊里晃。她就是在晚上像幽灵一样晃来晃去的时候看见沈蓓的。沈蓓痛经,一痛经就抽烟,偷偷跑出宿舍,把一个酸奶瓶子当烟灰缸,身上裹着毛巾被御寒。她们坐在宿舍侧门的楼梯上,避开门房大娘,聊天。慢慢地,沈蓓知道了一个让郁芳伤透了心的美男子,而郁芳知道了一个正追沈蓓追得死去活来的四川籍男生李森林。沈蓓说她并不快乐,虽然那个李森林爱她爱得要命。郁芳问:“你不爱他吗?”沈蓓说:“当然爱,因为爱才不高兴,他是个酒鬼。”郁芳说:“你看大学里哪个男生不是酒鬼,他们是酒鬼,就像我们是情种一样,彼此彼此,毕业就好了。”沈蓓说:“他喝酒和别人可不一样。他床底下有一瓶白酒,酒瘾厉害的时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喝上一口,还觉得自己特别有古风。”郁芳愣了愣,说:“天!”沈蓓说:“可不。”说着她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一支自己含在嘴里,另一支递给了郁芳:“抽吧,一边抽一边想事吧。”
她们坐着的那个角落,就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幽光。
郁芳是个相貌很美的女孩子,在大学里一直不乏追求者。但她认准了刘亚昆,不愿意和别的男生交往。他会回来的,她对自己说。但直到她毕业,到北京工作了,刘亚昆也到了北京读研究生,他都没有露面。
却有一个叫李杭的男人,在北京的那个报社等着,要和郁芳发生一段故事。
四
李杭大她五岁。她一毕业的时候就已老气横秋了,李杭则天天健身,跑步,像大学里那种健康英俊的体育系的男生。一见李杭,郁芳就在心里和自己说:他活得真让人羡慕。
那时候因为调动失败,李杭一心想着自己出去做生意。郁芳中午是不回宿舍的,因为宿舍在北京的木樨地,她的单位却在西四。中午在食堂吃过了,单位里的年轻人就聚到办公室里聊天,那里面单身的男女居多。李杭话不多,但总是接郁芳的话。那帮聊天的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恋爱目标,结对成双,只剩下郁芳和李杭还在办公室里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对于他们,聊天渐渐成了像英国人的午后茶点那样重要的一个内容,竟持续了两年。
李杭已经结婚四年了。他很少说起妻子,只是有一回听郁芳报怨102路公交车怎么挤时,才笑着说:“我和我太太认识就是因为102太挤了。”他说,当他在102车上发现目标后,每一次都会站到那个女孩儿身后。“反正我不是流氓。我站在她身边,总比流氓站在她身边安全吧。”郁芳笑着问:“真浪漫,你们后来呢?”李杭说:“我们后来就结婚了,生活也和大家一样。你还小,你不懂。”而她却知道他在说什么,看得见他眼里的寂寞,他已经离不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