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车开回到车库里,疲乏地提着行李走了出来。一个人正在花园里的台阶上坐着。是沈蓓,披着一件白的线衣,指缝里的烟,像萤火虫那样闪烁着。那个样子,就像郁芳多年前在大学的宿舍楼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郁芳一路走过去,潮湿的夜露浸着她穿着拖鞋的脚,李森林不久前剪下的细草沾满了她的脚底。她把行李袋朝沈蓓身后扔去。
“不去了?”沈蓓问。
郁芳摇头。
“你不去会后悔的。不过,你去了也会后悔。”
郁芳拿起沈蓓的烟盒看了一阵,是淡味的Players。
她问:“你以前上学时抽的那种烟叫什么来着?”
“三门峡,三毛钱一包。”沈蓓微笑道:“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说着她挥了挥手里的那包烟:“而这种东西,则是天下第一没味的东西。”
她咳嗽起来,声音好像挣扎着,从弯弯曲曲的气管里挤出来的一样。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烟上的。”郁芳说。
沈蓓笑了笑,让烟在手指间燃着:“我前几天看过一个笑话。说大多数女人都应该选一种能放松自己的癖好,像买衣服,吃零食,做头发什么的,当然,抽烟也行。因为生活总是不大完美,而我们却还要活下去。但只有一种女人不必。那种人在生活里早就拥有了四种动物——肩膀上背着海貂,车房里蹲着美洲虎,床上卧着头雄狮,屁股后面还跟着条蠢驴总是要给她钱用。而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有时会点上一支烟,用一支烟的时间想一想,自己为什么活成了这个样子,又为了什么还要这样地活下去。”
郁芳起先只是轻轻地笑着。蠢驴和雄狮!她回味着那两个词,却怎么也忍不住了,开始大声地有些疯狂地笑了起来。沈蓓这时把手朝空中挥着:“有谁能指责我是个恶棍,敲我的脑袋,拧我的鼻子,揪掉我的胡须吹它于我脸上,斥骂我是个无耻的谎者?”正是李森林那天没有背完的那段《哈姆雷特》。郁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捂着肚子滚到了沈蓓的怀里。
沈蓓的声音却低落了下来:“你刚走,老李就问我要零花钱,说他口袋里不能没有钱,和我吵得很厉害,我把卡都摔给了他,他却不接。”
“他又犯酒瘾了?”
“是。”沈蓓叹了口气。
“你怎么能受得了他,竟坚持了这么多年?”郁芳问。
瑞从楼上的一个窗户后露了一下头,大声说:“阿姨,妈妈,进来吧,外面蚊子太多了。”
沈蓓指着楼上对郁芳说:“怎么能坚持?你看,因为我有一个天使。你不也一样?而且是两个?”
郁芳把脸埋在沈蓓的怀里,她低声抽泣着,使劲地点着头。
“但你比我还傻啊,”沈蓓轻声说着,像母亲那样抚摸着郁芳的头发,“李杭就是那种集四为一的男人,能给你买得起皮草名车,能让你在床上满足,还能养得起你,让你随心所欲,挥金如土。”
瑞的脚步声在她们身后响了起来。她手里拿着一瓶驱蚊器,“闭上眼睛!”说着便朝二人乱喷了一气。
“ 妈妈,我的作业写完了。”瑞说着转向郁芳,“阿姨,我在写一个作文:为什么孩子们应该有零花钱。我们只能在文章里写五条理由。我的第一个理由是,妈妈给我零花钱,我可以多做家务,她可以少做;第二是,当我用钱的时候,我就会懂得计划;第三是,知道了怎么计划,我的数学水平就会高了;第四是,等我的数学好了,今后就知道怎么填税表;最后是,如果政府算错了我的税时,我就会发现哪儿错了,然后就能把钱要回来了。阿姨,妈妈,怎么样?”
她期望地看着两个大人,一对眼睛像桨果一样闪闪发光。
郁芳从钱包里拿出一个硬币,微笑着说:“非常好。我最喜欢你的第一条和第五条。你把我的行李拿回去吧。”
瑞接过钱拿起那个旅行袋高兴地跑了回去。郁芳抽出一支烟,点燃。她突然想起在卡城的两个女儿,像瑞一样的天使们。她几天来的如同和李杭初恋一样的心情突然消失了很多。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最后会选择谁,尽管是那么难——一边是李杭,她一误再误的爱人;一边是女儿们和亚昆,正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瑞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电话。“是李叔叔,找郁阿姨。”两个女人吓了一跳。郁芳摇头。沈蓓把电话接了过来,“李杭吗?你是问郁芳在不在路上?”她说着用手摇着郁芳。郁芳又一次摇头,沈蓓对李杭说:“你的电话打晚了,她已经睡了。她……是啊,她没说过今天要去你那儿……”
郁芳站了起来,走出沈蓓家的后院,一直朝街道对面的公园走去。月光从枝叶婆娑的枫树间漏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清冷的绿色。她找了一张木椅坐下,脚底下突然有一只蚂蚱跳了起来,落在椅子的扶手上。郁芳就像一个孩子那样,用手把椅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那个可怜的昆虫奋力一跃,像火星子溅落似的,轻轻地响了一下,消失在灌木的深处。而那一瞬,郁芳觉得刻在自己脑子里很久的那两个字也像长了翅膀,鲜血淋漓地从头骨里飞了出来,“啪”的一声,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午,她坐飞机离开了温哥华。从空中往下看,下面是一片美丽碧绿的水,维多利亚岛像一块巨大的祖母绿,被拥抱在碧水之中,港湾里片片浅色的小型帆船,像流苏那样点缀着那块宝石。海水宁静无边,深不见底。李杭的声音和拥抱所带给她的那种沉醉和震撼,隐藏在最深的水处,再也打捞不起来了。十几个小时前,如果她接了那个电话,她和他的未来也许真是无比明丽的,就像下面这座岛上的风光一样。其实,就在昨天深夜,她还是有机会的。甚至,她刚才站在温哥华机场那个付费电话前,只要她把那个硬币放进去,她也一样是有机会的。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突然想起自己几天前看过的一张华语报纸,有篇文章的标题是《爱过你的人又会爱上谁》。想到那几个字,她不由热泪盈眶。人生漫长无边,谁都是要走到尽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