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灰中的五羊,含糊的答道:“是吧,用木棒打他,就走了。”
“不能打!我说的是用道法!”
“念经吧。”
“不能念经。”
“为什么不能!唱歌可以抓得住精怪,念经为什么不能把精怪吓跑?近来一切都作兴用口喊的。”
“你这是放狗屁。”
“就是这样也好,你说的对。比那些流别人血做官的方法总是好一点吧。我说的,决不翻悔。……哥,你为什么不去做官?你用刀也杀了一些了,杀鸡杀猪杀人有什么不同。”
“你说无用处的话。”
“什么是有用?凡是用话来说的不全是无用吗?无用等于有用,论人才就是这种说法;有用等于无用,所以能干的就应当被杀了。”
“你这是念咒语不是?”
“跟到神巫的仆人若就会念咒语,那么……”“你说什么?”
“我说跟到神巫的仆人是不会咒语的,不然那跟到族总的厨子也应有品级了。”
厨子到这时费思索了,把葫芦摇着,听里面还有多少酒。
他倚立在灶边,望到五羊蜷成一个球倒在那灰堆上,鼾声已起了。他知道五羊正梦到在酒池里泅水,这时他也想跳下这酒池,就又是一葫芦酒+┼洁胶认隆U馊瞬痪靡沧淼乖谠畋*了。这个地方的灶王,脾气照例非常和气,所以见到这两个酒鬼如此烂醉,也从不使他们肚痛,若是在别一处,那可不行,至少也非罚款不能了事的。
五羊这时当真梦到什么了呢?他梦到仍然同主人在一处,同站在昨晚上那女人窗前星光下轻轻的唱歌。天上星子如月明,照到身上使师傅威仪如神,温和如鹿,而超拔如鹤。身旁仍然是香花,花的香气却近于春兰,又近于玫瑰。主人唱歌厌倦了,要他代替,他不辞,就唱道:要爱的人,你就爱,你就行,你莫停。
一个人,应当有一个本分,你本分?
你的本分是不让我主人将爱分给他人,勇敢点,跳下楼,把他抱定,放松可不行。
五羊唱完这体面的歌,就仿佛听到女人在楼上答道:跟到凤凰飞的鸦,你上来,你上来,我将告给你这件事情的黑白。
别人的事你放在心上,不能忘,不能忘,你自己的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五羊又俨然答道:
我是神巫的仆人,追随十年,地保作证,我师傅有了太太,他也将不让我独困。
倘若师傅高兴,送丫头把我,只要一个,愚蠢的五羊,天冷也会为老婆捏脚。
女主人于是就把一个丫头扔下来了。丫头白脸长身,五 羊用手接定,觉得很轻,还不如一箩谷子。五羊把女主人所给的丫头放到草地上,象陈列宝贝,他望到这个欢喜极了,他围绕这仿佛是熟睡的女子打转,跳跃欢乐如过年。他想把这人身体各部分望清楚一点,却总是望不清楚。他望两个馒头。
他又望到一个冬瓜,又望到一个小杯子,又望到一碗白炖萝卜,……奇奇怪怪的,是这行将为他妻的一身,全变成可吃的东西了。他得在每一件东西上品尝品尝,味道都如平常一切果子,新鲜养人,使人忘饱。
他在略知道到餍足时候才偷眼望神巫,神巫可完全两样,只一个人孤伶伶的站在那山茉莉旁边,用手遮了眼睛,不看一切。五羊走过去时神巫也不知。五羊大声喊,也不应。五 羊算定是女人不理主人了,就放大喉咙唱道:若说英雄应当是永远孤独,那狮子何处得来小狮子?
若主人被女人弃而不理,我五羊将阉割终生!
这样唱后,他又有点悔,就借故说须到前面看看。到了前面他见到那厨子,腆着大的肚子,象庙中弥勒佛,心想这人平时吃肉太多了,就随意在那胖子肚上踢了一脚。胖子捧了大肚皮在草地上滚,草也滚平了。五羊望到这情形,就只笑,全忘了还应履行自己那件重要责任了。
过不久,梦境又不同了。他似乎同他的师傅往一个洞中走去,师傅伤心伤心的哭着,大约为失了女人。大路上则有无数年青女人用唱歌嘲笑这主仆二人,嘲笑到两人的嘴脸,说是太不高明。五羊就望到神巫同自己,真似乎全都苍老了,胡子硬戳戳全不客气的从嘴边茁长出来了。他一面偷偷的拔嘴上的胡子,一面低头走路。他经过的地方全是坟,且可以看到坟中平卧的人,还有烂了脸装着一副不高兴神气的。他临时记起了避魔咒的全文了,这咒语,在平时是还不能念完一 半的。这时一面念咒语一面走路,却仍然闻得到山茉莉花香气,只不明白这香气从何处吹来。
在酣醉中,这仆人肆无忌惮的做了许多怪梦。若非给神巫用一瓢冷水浇到头上,还不知道他尚有几个钟头才能酒醒的。当他能睁眼望他的主人时,时间已是下午了。望到神巫他想起梦中事,霍然一惊,余醉全散尽了,立起身来才明白在柴灰中打了滚,全身是灰。他用手摸自己的颈和脸,脸上颈上全为水所湿,还以为落了雨,把脸打湿了。他望到神巫,向神巫痴笑,却不知为什么事笑,又总觉得好笑不过,所以接着就大笑了。
神巫说,“荒唐东西,你还不清醒吗?”
“师傅,我清醒了,不落雨恐怕还不能就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