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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谣(2)

时间:2017-04-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金仁顺 点击:
  秀茶结婚时,忠赫天不亮就起来,跟另外几个小伙子一起在院子里打打糕,刚蒸熟的糯米米粒晶莹剔透,像颗颗泪珠,他们用的木锤三斤半重,要几万锤才能把这些泪珠打成死心的一团。
  秀茶的男人姓尹,是部队转业干部,虽然年轻,但自有一股慑人气势。他跟秀茶订婚的时候,忠赫也在酒桌上作陪。男人们在酒桌上喝酒,女人们的饭摆在豆腐房那边,酒喝到一半时,秀茶被她爸爸叫过来,给客人们敬酒,她低垂着眼睛,睫毛像副门帘,敬酒的时候手在发抖。忠赫从来没喝过那么难咽的酒,酒里面带着锯齿,每一杯喝下去,都是一道伤口。
  秀茶说,老尹五年前得过脑血栓,治疗得很及时,现在走路什么的,都不影响。儿子给她雇了个全职保姆帮忙照顾。
  “他叫万宇。”秀茶说。
  
  “——我去见秀茶了。”
  忠赫换了拖鞋,径直走进他的房间——孩子们自立门户后,他们就分房睡了——墙上挂着老太太的照片。是她过六十大寿生日那天拍的,她穿着雪白的朝鲜族服装,领口袖口镶着白色丝缎,胸前的蝴蝶结打得端端正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别住头发的簪子是忠赫用根木筷子雕刻成的,打磨,上漆,再打磨,花了整整一个星期。
  老太太目光幽深地望着忠赫。
  老太太去世前的两年,喜欢坐在放在阳台的藤椅里,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长河,黄昏时,阳光像泼洒的蛋黄覆盖在河面上,流淌的河水涌动如大蛇,一口口吸光蛋黄汁,直至把整个太阳都吞下肚去。
  忠赫陪着老太太坐着,太阳往下落时,他想起很久以前跟秀茶坐在长满红菰茑的山坡上,她用细草棍儿把菰茑的筋络和籽粒从小米粒大小的洞里挑出来,把空空的薄如蝉翼的菰茑壳放在舌头上,像小灯笼那样吹满它,又用牙齿把里面的气挤出去,然后再吹满,再挤出去。她给他也弄了一个,那个小小灯笼似的壳,落在他的舌尖上,酸甜味道中夹杂着苦味儿,为了把它吹满气儿,他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
  “——你去见秀茶了?”
  春吉还站在门口,忠赫朝她转过头时,她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朝他用力地扔过来,但那东西轻飘飘地,隔着老远就落到了地上。
  
  “我以为你出车祸了,要么就是心脏病,脑出血。你去见秀茶了?!你见秀茶不能打个电话?!不能留个纸条?!”
  忠赫看着春吉,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从眼眶里跌出来,漫漶在脸上。春吉如此愤怒,却连忠赫的衣角都没沾到,像那个飘到地上的布袋子一样。刚才他坐在车里回家时,司机跟他说话他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这不是回来了嘛。”他说。
  “回来了?”春吉冷笑一声,“魂儿呢?跟着秀茶走了吧?”
  她说的对。他的魂儿就像块骨头,被秀茶的话叼走了。
  忠赫不想跟春吉吵架。他们之间使用的语言从来没什么暴力,多年来跟妈妈一起生活,忠赫觉得骂了别人,自己会更加难堪。话说回来,春吉也是个温和的女人。他们上次闹不高兴是一个多月前,春吉请朋友们在家里吃烤牛肉,好几个小时以后家里还飘荡着烤肉的味道,忠赫去厨房烧开水时,发现水壶上面覆盖着油腥儿,他生起气来。
  晚上吃饭时,春吉做了油焖带皮小土豆和凉拌黄豆芽,饭是白米里面加上了松仁核桃仁芝麻红豆,用石锅蒸出来的,掀开盖子,清甜气息扑面而来。忠赫一闻到饭香,火气就没了。
  孩子们相继打电话回来,春吉明明在客厅,电话仍然响个没完,忠赫只好用分机接,“你去哪里了?让妈妈担心得要命。”
  孩子们跟忠赫说完,要跟妈妈讲话,忠赫去客厅叫春吉,春吉眼睛盯着电视,不接他递过去的电话。
  “你妈还生气呢。”忠赫跟孩子们说。
  “那你就想办法将功赎罪吧。”孩子们笑着放了电话。
  地方台每天晚上播三集韩剧,剧目不同但故事都差不多,不是两兄弟爱上同一个姑娘,就是两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要么就是两兄弟爱上了两姐妹。这些荒唐可笑的故事,动不动就让春吉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你多大岁数了还为这些东西哭哭啼啼的?”忠赫笑话她。
  “你知道什么?!”春吉回敬他。
  他知道什么?!那她呢?离开朝阳川以后,她偶尔还和镇里的人联系,而他是决意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的。
  看完电视剧春吉也不睡,客厅里灯光亮着,在门缝下面透一截进来。
  忠赫去卫生间时,看见春吉把前几天别人送的新鲜沙参从冰箱里拿出来,沙参疙疙瘩瘩的厚皮跟鳄鱼皮差不多,要用小刀一点点剥下来才行,他从卫生问出来时,“——秀茶也老了吧?”春吉忽然冒出一句。
  “像她那样的眼睛,老了的时候眼皮会耷拉下来把半个眼睛盖住。”
  春吉心地不坏,忠赫也知道他顺水推舟地说句话就会让她消气儿,可他们谈论的是秀茶啊,“她现在也还很漂亮。”
  “她就是太漂亮了,”春吉说,“妈妈才不让她当儿媳妇的,妈妈说,三岁看到老,秀茶那个长相身段儿,不会有好命的。”
  “妈妈还说你是个厚道人,心眼儿好呢。”
  “你这是什么腔调啊?”春吉朝他扬起脸,春吉手里的那把刀他几天前刚磨过,锋刃摸起来像冰茬儿。“我说秀茶坏话了吗?”
  “我也没说你说她坏话啊。”
  “秀茶本来就过得不好嘛。”春吉说,“她男人老打她,孩子被打流产过,还有一次打折了肋骨,她回娘家养了两个月呢。”
  忠赫的胃里面就像刚喝了一大碗热辣椒水,身上却打冷战似地哆嗦着。他盯着春吉,想用目光戳穿她的谎言,让她把说过的话收回去,但他的目光遭到了回敬。
  “你不相信?”春吉说,“朝阳川谁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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