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后十几年,他爹也死了。爹死时只有四十岁。关成祥至今记得清楚,那一年是庚子年,那一年家家“跑毛子”。按照县志的说法,那一年应该是1900年。
有好多好多次,关成祥梦见过他爹。其实不光他爹,他梦见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他并不为他们而伤心,这是真的。他知道这是人人都要走的一条路,这他早就想明白了。他只是觉得他们有话要对他说,每个人都是这样。他尽力让他们说,听他们说,跟他们说。他觉得他有这个义务。有时候,他会感觉口干舌燥的,然后醒过来。当然,他们当中有他喜欢的人也有他讨厌的人。比方他最讨厌他二儿子的媳妇,以前他称她为“老二家的”。老二家的没别的毛病,就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另外还爱占点儿小顺宜。如果她想找他说话,他就爱理不理的,有时候还会训她一顿。
这天早上,关成祥又出来捡粪。天色朦朦胧胧的,街上只响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家家户户都紧紧地关着院门和房门。他一个一个院门走过去,每走过一个院门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声“这是老赵家”,或者,“这是老钱家”。他知道屯里的每一家,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不光知道他们的现在,还知道他们的过去,知道他们是哪一年到蓝旗屯来的,知道他们在这里经历了多少代,每代都有哪几个人物,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比如谁老实厚道谁奸懒馋滑还爱偷别人家东西,谁干过缺德事谁行过善事,其中哪些事使他们一辈子没脸见人,以及谁家的男人偷过谁家的女人,他们的事情又怎样在屯子里传来传去,最后如何弄得这个女人喝了农药……
他知道的不止这些。谁家经历过什么大事了,谁家跟谁家哪一年因为什么事打了一架都动了镰刀了,谁家的小子哪一年娶的媳妇、哪一年跟他老子分的家了,谁家在哪一年盖了新房子了,他也都知道的。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在亲身经历蓝旗屯的种种变故,屯里的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与此同时,他也亲眼目睹了蓝旗屯由小到大的变化过程,一家变成两家,一间房子变成两间房子,似乎眨眼之间,就变得这么大了,原来只有几户人家,现在都快有一百户了。
这期间有出生的,有死去的,而他还活着。
活着捡粪,捡了粪上庄稼。
要想庄稼长得好,粪肥不能少。
这时候,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蓝旗屯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楚。如今正是深秋,临街的土墙木质的院门以及房子的屋檐都散布着一粒一粒白亮的秋霜,这会儿也看得见了。接着谁家打开了房门,门声在空气中颤动着,很快又有人在街上走动,偶尔还轻轻咳嗽一声。屯子睡了一夜,现在醒过来了。关成祥停住脚,把粪筐放在地上,腾出手抻了抻衣袖。凭感觉他就知道,现在他的粪筐已经满了。抻过衣袖他重新把粪筐拎起来,在手臂上挎好,然后向家里走去。
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四处撒眸,看看还有没有牲口的粪便。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街边的墙角有件东西,上边沾着一些尘土,还挂了_层霜。拿起来一端详,是一个塑料的物件儿,又圆又扁的,中间儿有条缝,就像冬天卖的柿饼儿。这东西他可从未见过,便想这是个什么玩卷儿呢?在衣襟上擦了几下,擦掉上面的霜和尘土,感觉挺光滑的,这才意识到也许是件小孩子摆弄的东西,于是顺手揣进了衣兜。
关成祥回到家,把捡来的粪倒在后园子的粪堆上,拍着衣襟进了屋。他进屋时关玉柱的媳妇正在忙早饭。玉柱媳妇说:“太爷回来了?咱这就吃饭。”关成祥答应一声,朝他住的西屋走去。随即听见玉柱媳妇提高了声音对着东屋说:“你俩还不快起?太爷都回来了!”
只听东屋有人说:“起来,这就起来!”
关成祥走进屋,脱下外衣,又走出来,洗了手脸。待他做完这些,来到饭桌跟前时,只见关玉柱和关小宝已经坐在那儿。关小宝是关玉柱的儿子,那年不是五岁就是六岁,小东西黑漆漆的,看见关成祥连话都没说。
玉柱媳妇端来了饭菜,大家开始吃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关成祥想起了早上捡到的那个东西,走进屋,从外衣兜里取出来,托在手上说:“我早上捡的,你们看看是啥。”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关小宝一把抢了过去,他瞪大眼睛说:“呀!悠悠球儿……”
郑官屯
郑官是一个人。
这人名叫郑兰斋,清宣统二年(1910年),他是该县的哨官,手下统领着八十几号弟兄,住在县城东门的兵营里。兵营四周有围墙围着,内有十几间瓦房,人们把这里叫做东大营。那时候,每隔十天半月,就见他骑着一匹矮小的花马,带领兵士们急三火四地拥出了营门,朝城外的什么地方扑去。一见这种情况,行人会立刻纷纷让路,他们知道,这准是哪儿又闹胡子了。
胡子又叫绺子,这是当地百姓对土匪的叫法。
当年匪患成灾。据郑官掌握的情况,仅在本地活动的绺子,就有十几股之多。他们时聚时散,无事则散到民间,一有行动便积聚起来,特别难对付。每股多则上百人,少则数十人。且每股都有报号,诸如“天照应”、‘青山好”、“黑手”、“天帮”、“四海”、“孟团”、“王团”等等。其中最有名的一股报号为“老疙瘩”,人数最多,差不多百十号人,人人手里都有家伙。郑官以前和“老疙瘩”交过几回手,大致知道他们的底细。
这天掌灯时分,郑官得到情报,腊月初十夜里,“老疙瘩”将到本县许大房子屯的许家大院来“做活”,他们的人已经在那儿踩过点儿。
郑官不是本地人,他原籍湖北枝江,说起话来又尖又细,叽里呱啦,十句总有五句听不清楚,背地里常被当地人叫做郑南蛮子。郑官本是一介书生,他原是光绪年间的举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奉调来到本县。当时这儿还没有设县,叫××分防。最初他在分防经历(清代官职名)手下办理文案,后因原来的哨官在剿匪中不幸战死,他才受命领了这个“肥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