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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平原写生集(短篇小说三题)

时间:2017-05-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鲍十 点击:
东北平原写生集(短篇小说三题)
 
  蓝旗屯
  
  到目前为止,关成祥仍然是这一带活得最久的人。他的事情甚至上了县志,上面这样写道:
  
  关成祥,满族,族姓瓜尔佳氏,四有乡对青村蓝旗屯人,1989年9月(县志截稿日)99岁。儿孙已相继早亡,现在同重孙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关老汉一生勤劳节俭,从小养成了早起捡粪的好习惯,至今仍未间断,寒冬腊月也是天不亮就起,直到满脸霜花地回到家,不咳嗽不喘,洗脸、吃早饭……
  
  时间又过去十几年,关成祥还好好地活着,活得心平气和,不急不躁。但是若有人问起:“大爷您今年高寿啊?”他则必定回答:“我啊,今年九十九啦。” 十几年始终如此,一直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说完朝你一笑。十几年他和从前一样,家里人吃啥他跟着吃啥,从不挑食,也不忌口。而且每天一早就悄悄从炕上爬起来,连灯都不用开,摸黑儿穿好衣裳,推开门,来到院子里,先到茅房去撒泡尿,回头再拎上粪筐,拿起粪叉子,然后慢悠悠地走出院子,来到街上。起初街上还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很快就好了,因为天色正在由暗到明,万物也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在街上转来转去,搜寻着牲畜们遗留在房前屋后的粪便,这其中有牛粪有马粪有猪粪也有狗粪,发现后立刻叉进他的粪筐,叉得小心翼翼的。就是天不亮也没有什么关系,他照样可以发现他所需要的东西。因为他的鼻子会起作用,他会闻到它们的气味。而且不光鼻子,这里还有个感觉的问题。他的感觉是那么敏锐。他一路走过来,不论是墙角旮旯,也不论是牛粪马粪,甚至还离得好远,他就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当然他并不会因此而得意,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几十年上百年,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也熟悉蓝旗屯,这个自不必说。
  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他生在蓝旗屯长在蓝旗屯……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当然,那时候的蓝旗屯绝没有现在这样大,也许只有十几间房子,周围连棵树都没有,孤零零地挤在那儿。记得最清楚的是在房子东边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杆头挂着一面蓝色的三角形的旗子,旗子没日没夜地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抖动。似乎这也正是蓝旗屯屯名的来历。不过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那时候他爷爷还活着,爷爷总说他是大清国的旗丁,是正儿八经的八旗营里的兵士,因为当年皇上爷选派壮丁垦荒种地,把他派到了这里(每人赏给两头黄牛),而他又是从蓝旗营里出来的,所以才成了蓝旗屯。
  照县志的说法,蓝旗屯该是本地最早的屯落之一。
  县志还说,清代以来,始终把东北视为“龙兴之地”,对这里实行封禁,禁止汉族进入,因此这里一直是满人(亦即旗人)的天下。后来由于关内地主对土地的兼并和灾荒等诸多原因,汉族流民(山东、河北等省)大规模拥入,当地官员视此情况,不得不数次上奏,要求解禁。自此,放荒买荒租荒以及私垦荒地者渐多,各类屯落也陆续出现……
  
  直到现在,关成祥还能想见那面蓝旗的样子,呼啦呼啦的,没完没了地飘,越飘越有声色。还有他的大嗓门的爷爷,一天到晚,都能听见爷爷站在房子前边吆东喝西,声音传出去好远。爷爷那会儿还不到五十岁,可是已经显出了老相。爷爷身材高大,始终一身旗人的装束,常年穿着一件马蹄袖四开气的短褂,腰扎一条三指宽的板儿带,偶尔出去办事,也会穿一穿那件青色长袍,套着一件黑色的坎肩,看上去干净利落,只是腰有些弯了。爷爷脾气暴躁,尤其是在喝过酒以后,每到这时候,他都要气急败坏地骂人,而且会一直骂到骂不动为止,然后将脖子一缩,立刻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就在前几天,关成祥还隐约听见爷爷在高喉大嗓地骂人,骂声穿过空旷的岁月,直抵他的胸口。他当即惊醒过来,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还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想爷爷这是怎么啦?难道又喝了酒不成?或者是他没有酒喝,跟他要酒来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来到了他家的坟地,还特意带了一瓶今年过年关玉柱(他的重孙)给他买来他还没舍得喝的呼兰二锅头酒。他把酒全部倒在了爷爷的坟上,然后在那儿坐下来。他家的坟地如今就在他家的地边儿(承包田),是前几年才迁过来的,而且为了不耽误种地,并没有很大的坟包。但是这儿却埋着自爷爷开始所有已经故去的家人,其中有他的奶奶,他爹他娘,他的哥哥,他的老伴儿,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以及孙子和孙媳妇……因为他们人数众多 (他有两个儿子,四个孙子),有的他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这儿是个安静的地方。虽说前几年在附近修了一条公路,常有各种各样的汽车跑来又跑去,但是因为有庄稼隔着,似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最多能看见它们一闪一闪的,很快就过去了。由于种种原因,他以前也常到这儿来,有时候是来干活儿,有时候是没有什么事,专门过来看一看。每到这时候,他都会生出很多的想法,这些想法乱七八糟的,并没有什么头绪,就像下雨天的水泡儿一样,总是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快得简直没办法抓住。不过有一种感觉却是一贯的也是明确的,就是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他。他们只是不再吃饭不再干活了,却还在想事儿,甚至还在说话,说起话来还是从前的样子,从前的声音,从前的语调,从前的脾气秉性,一点儿都没有改。
  比方说,在他的感觉里,爷爷还是那么愤愤不平,看什么都不顺眼;爹则始终老实巴交的,一说话就吞吞吐吐,生怕惹得爷爷发脾气。说起来,他爹就是这么个人,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尤其是在爷爷跟前,说话都不敢大声。爷爷死后他爹有一次说:“这全是你爷爷把我吓的。”爹说他是爷爷最小的孩子,爷爷陕五十岁才生的他,而且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那之前爷爷给关成祥生了十几个姑姑,有的他连见都没见过,据说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即便这样爷爷对他照样不好,抬手就打,张口就骂,后来他爹自己都娶妻生子了,爷爷还是这样对他,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那时候爷爷已经七十多岁,打起人来仍然力气不减,还下手极重,不论手边有什么东西,都抄起来就打。爷爷是七十六岁那年死的,他好像得了什么急症,那天白天他还喝了一壶酒,可是当天晚上他就不行了。他爹后来曾经说:“那年头儿,这就算高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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