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安排医务人员把上午的药给他、停止吸氧,并停掉针对肺炎的抗生素,让我们带他走。到上午10点左右,他已经躺到自己的床上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反复对我说:“我不想受苦,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答应我不让我吃苦好不好?”
这做起来比表面看起来艰难多了。例如,仅仅尿尿就是一个问题。一个星期以前,瘫痪进一步加重,表现之一就是他尿不出来。他还能够感觉到膀胱胀尿,但是怎么样都尿不出来。我把他扶到卫生间,帮他转过身子,坐到马桶上。他坐在那儿,我站在一边等,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坚持说“会出来的”。他试着不去想这件事,指给我看几个月前他在劳氏(Lowe,s)买的马桶座圈。他说,那是电的。他极其喜欢,因为它有喷水冲洗功能和烘干功能,这样就不用别人帮他擦屁股,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他问:“你试过没?”
我说:“没。”
他微笑着说:“你应该试试。”
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尿出来,但他的膀胱开始痉挛。他痛得呻吟起来,说:“看来你得给我导尿了。”善终护理护士对此早有预料,已经送来了导尿用具, 并对我母亲进行了培训。但是我已经给我的病人做过上百次了,于是我把父亲从马桶上拖起来,把他弄回床上,动手给他导尿。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紧闭着双眼。谁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呢?终于,我把导尿管插了进去,尿一下子奔涌而出。那一瞬间的舒畅感无疑是强烈的。
他最艰巨的困难仍然是搏击肿瘤带来的疼痛——不是因为疼痛难以控制,而是因为就给予它多大的控制方面,很难达成一致意见。第三天,他又很长时间叫不醒。问题变成了是否继续给他平常剂量的液态吗啡。液态吗啡可以放在他的舌下,通过黏膜吸收进血流中。我和我妹妹认为应该这么做,我们怕他被痛醒。而我母亲不同意,她担心发生相反的情况。
“也许如果有一点儿痛,他就会醒来呢,”她含着眼泪说,“他还能做这么多事。”
即便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天,我母亲也没判断失误过。当病情允许他考虑身体基本要求以外的东西时,他就会如饥似渴地抓紧机会享受一些小小的乐趣。他还能够享用某些食物,吃的过程惊人得顺畅。他要求吃薄煎饼、米饭、 咖喱四季豆、土豆和一些印度美食,如yellow split-pea dahl、black-eyed-pea chutney和shira(一种他年轻时吃过的甜味菜肴)。他和孙子孙女们在电话里交谈,翻看过去的照片。对于没完成的事,他作出指示。他仅剩下了最后一点点能够把握的生命,对此,我们也为之痛苦挣扎。我们可以帮他延长一点儿生命 吗?
然而,我记得我对他的承诺,并按计划每两小时给他一次吗啡。我母亲虽然很焦虑,但还是同意了。有好多个小时,他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吸声。他会突然深吸一口气——听起来像是会突然断掉的鼾声,仿佛盖子掉下来一样,一秒钟后紧接着一声长长的吐气声。空气冲过他气管里的黏液,听起来好像有人在他的胸腔里摇晃装在空管子里的卵石一样。然后是好像要永远持续下去的悄无声息,直到一个新的循环重新开始。
我们都习惯了。他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平和、宁静。我们好几个小时坐在他的床边,我母亲读着《雅典信使报》,喝着茶,担心我和妹妹有没有吃饱。此时此刻,能陪在父母身边,是最让我觉得安慰的事情。
在他临走的倒数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出了一身大汗。我妹妹提议给他换衣服、擦洗身体。我们把他抬起来,让他身体前倾,采取坐姿。他失去了知觉,像一具尸体。我们想把他的衬衣从头上拉下来。这个工作不好做, 我努力回忆护士的做法。突然,我意识到他的眼睛睁开了。
我对他说:“嗨,爸。”他只是睁开了一会儿眼睛,观看情况。他的呼吸很艰难。
他说:“嗨。”
他看着我们用一块湿布给他擦洗身体,给他换上了一件新衬衣。
“你痛吗?”
“不痛。”他示意我们他想起身。我们把他抱到轮椅上,推他到面向后院的窗前。后院里有花、有树,在这个美丽的夏日,院子里洒满了阳光。看得出来,他的神志渐渐清楚起来。
后来,我们把他推到餐桌边。他吃了一些芒果、番木瓜,喝了点儿酸奶,还吃了药。他一言不发,呼吸正常,沉思默想。
我问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样不延长死亡的过程。食——食物延长了这个过程。”
这话我母亲可不爱听。
“我们很高兴照顾你,拉姆,”她说,“我们爱你。”
他摇摇头。
我妹妹说:“很难受是不是?”
“是的,很难受。”
我问他:“如果可以的话,你是不是更喜欢睡过去?”
“是的。”
“你不想像这样醒着,感觉到我们,跟我们在一起吗?”我母亲问道。
有一会儿,他没有说话。我们等待着。
“我不想经历这个。”他说。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体验到的痛苦并不完全是身体上的——药的镇痛效果很好。有时候他“浮出水面”,在意识最清楚的时候,听见我们的声音, 他会露出微笑。然后他“完全上岸”了,意识到事情还没有结束。他意识到,他本来希望已经全部消失的痛苦、焦虑仍然还在:身体的问题还在,但是,对他来说更困难的是心智的问题——糊涂、对未尽事业的担忧、对母亲的担忧、对自己会留下怎样的记忆的担忧。他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平静的, 醒着的时候他无法平静。既然生命在逼近极限,那么,他希望他的故事的最后几行是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