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这样糊涂的佛菩萨。况且从古来决无不忠不孝、无礼无义之贼可以成佛作祖之理。有一等昏迷之人,不论好歹,专好去护那佛门弟子。若是好的,自然该尊礼敬重他,就如我儒门的圣贤一般;若是犯了三皈五戒,扰乱清规,酗酒奸淫,无恶不作,这是佛门的魔头,败坏佛法,最为可恨,他还要去盖护他,这个叫做护魔,不是护法。还要说“僧来看佛面”,不知儒门弟子做了不忠不孝、无礼无义之事,难免笞、杖、徒、流、绞、斩之刑,难道还说他是儒门弟子,看孔夫子面上么?比如那黄巢原是个秀才,及至造了反,难道还是儒门弟子?后来事败,削发做了和尚,难道便是佛门弟子?败坏儒门,孔子之所深恶;败坏佛门,如来之所深恶,总是一样。还有没廉耻之人,假以护法为名,与和尚通同作弊,坐地分赃,诓骗十方钱粮,对半烹分,遂将个能言舌辩之僧以为奇货可居,拱在高座,登坛说法,招集妇女,夜聚晓散。就是杨琏真伽那样恶秃驴,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大菩萨、大罗汉、大祖师,假装贼形,鞠躬礼拜,做成圈套,诓骗愚民。那愚民那识真假!只道是如来出世、弥勒下生,翕然听信,至于出妻献子有所不顾,破坏风俗,深可痛恨。只图佛面上刮金,果然是佛头上浇粪。
这段文字很有代表性,值得仔细体会。这说的是曾经流行过的一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说法,佛教讲因果报应,难道儒家就不讲吗?哎,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文言》里的这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这句名言在官场一直行之不远,在民间却广为流传,我们看看古代的一些话本小说,经常会看到它的身影。名言一经流传,便被不少人阐释发挥,就像《易经》流传便有“十翼”一样,前边讲的《西湖二集》那是一种发挥,《镜花缘》里的另一种发挥,而且还正是和占卜、算卦、看风水都有关的。这是书中君子国的高官吴之知对主人公唐敖三人说的一段话,很有批判色彩:
小子向闻贵处世俗,于殡葬一事,作子孙的,并不计及“死者以入土为安”,往往因选风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入土,甚至耽延两代三代之久,相习成风。以至庵观寺院,停柩如山;圹野荒郊,浮厝无数。并且当日有力时,因选风水磋跎;及至后来无力,虽要求其将就殡葬,亦不可得:久而久之,竟无入土之期。此等情形,死音稍有所知,安能瞑目!
况善风水之人,岂无父母?若有好地,何不留为自用?如果一得美地,即能发达,那通晓地理的,发达曾有几人?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稽迟岁月,求我将来毫无影响之富贵,为人子者,于心不安,亦且不忍。此皆不明“人杰地灵”之义,所以如此。即如伏羲、文王、孔子之陵,皆生蓍草,卜筮极灵;他处虽有,质既不佳,卜亦无效。人杰地灵,即此可见。今人选择阴地,无非欲令子孙兴旺,怕其衰败。试以兴衰而论,如陈氏之昌,则有“凤鸣”之卜;季氏之兴,则有“同复”之筮:此由气数使然呢,阴地所致呢?卜筮既有先兆,可见阴地好丑,又有何用。总之: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转祸为福,非大恶亦不能转福为祸。《易经》“余庆余殃”之言,即是明证。今以阴地,意欲挽回造化,别有希冀,岂非缘木求鱼?与其选择徒多浪费,何不遵著《易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意,替父母多做好事,广积阴功,日后安享余庆之福?较之阴地渺渺茫茫,岂不胜如万万?据小子愚见:殡葬一事,无力之家,自应急办,不可磋跎;至有力之家,亦惟择高阜之处,得免水患,即是美地。父母瞑目无恨,人子扪心亦安。此海外愚谈,不知可合尊意?
看到这里有用典故的地方了吧?“如陈氏之昌,则有‘凤鸣’之卜;季氏之兴,则有‘同复’之筮”,这都是《左传》里讲到了算卦的故事,如果你前边看得仔细,应该已经知道“陈氏之昌,则有‘凤鸣’之卜”说的是陈完的故事。古人就算写话本小说这种在当时很不入流的东西,也经常到处含着知识、典故的,因为这些典故的出处,“十三经”也好,“四书五经”也好,都是当时社会上读书人读得烂熟的东西,大家都有共同语言。我们现代读者没受过传统教育,读这些书就有不少隔阂了。
《镜花缘》里还有一段小姐妹辩论赛,把这个问题阐发得最透,作者其实是借几个小姐妹之口,虚拟了一场传统儒家和大另类王充之间的辩论。王充其人,我在《孟子他说》里介绍过的,是个著名的大刺儿头,处处找茬,专和经典主流思想作对,惹人不痛快,但是,他老人家学问极大,脑瓜极聪明、辩才极好,所以大家还都拿他没办法。——这是个古代的李敖哦!
王充就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他的论调是“福虚祸虚”,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祸福无凭,甚至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百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当然了,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才有的现象。但是,就是在旧社会里,不少正统知识分子对这种论调是非常不认可的。好了,咱们看看《镜花缘》辩论赛吧,辩论是从讨论颜渊的早夭开始的。颜渊,也就是颜回,后人尊称他为颜子,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他身上闪耀着很让孔子欣赏的圣人的光芒。颜渊哪儿都好,惟一的缺点就是:没钱。
人如果没钱,有什么都没用。颜渊吃不饱、穿不暖,结果很年轻就死了。孔子难过极了,认为这是老天爷剥夺了自己的学术继承人。《镜花缘》里的锦云美眉不理解了:颜渊这么个小圣人,到底哪里做错了,老天爷要让他早死呢?——
锦云道:“以颜子而论,何至妄为,不知他获何愆而至于夭?”
兰言道:“他如果获愆,那是应分该夭的,夫子又哭他怎么?就同叹那‘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一个意思,因其不应夭而夭,所以才‘哭之恸’了。固云‘命也,’然以人情而论,岂能自己。即如他这论上‘泣’字,自然也是当泣才泣的,我们哪里晓得。”
锦云望著众人笑道:“兰言姐姐的话,总要驳驳她才有趣。刚才她说;‘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我要拿王充《论衡》‘福虚祸虚’,的话去驳她,看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