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竟耽误了两个时辰,眼见着中午将过,牛城还遥遥不见,老旦下令车队全速前进,任何事不再停留。路边又出现大批百姓,流着泪呼天抢地,举着瘦成鸭架子般的小孩儿拦车。这一大群都饿得老螳螂似的,老旦让战士们扔下刚搬上来的东西,算是对得起他们的眼泪。车队毫不减速,边扔粮食边冲过去。老旦看着饥民们扑上去,不顾汽车扬起的尘土抢粮食,心里自是沉甸甸的,但愿后面的弟兄们能照顾他们,熬了这么久,别让他们饿死在胜利之后。
下午时分,牛城终于到了。远看的牛城更像鬼城,没有人也没有牛,只有一座破烂的冒烟的城楼、房倒屋塌的街道,还有饿得走不动路的野狗。3营停在城前发愣,二子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摸不着头脑。
“营长,怕是有诈。”二子煞有介事地说。
“有啥的诈?八成都跑了。”老旦看了看,心中虽也纳闷,却仍装作不在乎,“派三个排去摸一下,东西南都看一看,回来报告。”
二子得令,派出三个排前去打探,他带人从正面进城,小心地摸了进去。老旦又看向四周,庄稼地荒芜了,长好的水稻无人收割,沉甸甸倒在地里。耕牛套着车死在地头,涨得和皮球一样,绿头苍蝇铺天盖地地飞着,嗡嗡声大老远便听得见。老旦突然醒觉,这是一座刚经历战斗的城,那么久不打仗,看在眼里倒不认得了。
老旦迅速命令1连和2连的战士们分头警戒,他带着几个人来到城门边上,摸着墙上密麻的弹孔,什么子弹都有。老旦挖出一颗弹头,看着像这几天打的,再看迫击炮的弹坑里,血洼还黏糊糊的。
二子站到了城墙上,对着老旦挥手。老旦按他指的方向钻过城楼下的破门,赫然见到几十个狼狈的鬼子。他们或站或立,形容委顿,绷带和脸孔一般肮脏,一大群如瘫在泥巴里的瘟鸡,当头的鬼子瘦得如一根直立的扁担,晃悠悠对老旦敬礼,竟说起了中国话。
“长官,清谷师团山左大队牛城连队全体,向你报告,请接受我们的投降。”
他的中国话令人惊叹,老旦差点就问他是不是汉奸,但他腰上的军刀说明定是鬼子,汉奸挂这个是找死。老旦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后的鬼子们,问:“一个连队就这么点儿人?”
“报告长官,这两天战死了很多。”鬼子头目说。
“战死?和谁战死?”二子问。
“长官,周围有……武装土匪,有两百多人,他们过一会儿就又要来了。”鬼子头目向城外一指,声音带着颤抖。
老旦一惊,抬头四望,三个连已经抢占了城中各制高点,机枪迫击炮都架起来,便放心地问:“是哪里的土匪?火力如何?为什么打你们?”
“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有枪,有土炮和炸药包,他们拐跑了我们的皇协军部队,要我们向他们投降缴械……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们说要等候国民政府来人接收,他们就……气急败坏……就打,我们……咬牙切齿地守了半个月,他们……使了吃牛奶的劲……也打不进来……”
老旦扑哧一笑,这鬼子怎文绉绉的?不留神就说错一句。他问这鬼子以前是干什么的?不出所料,这家伙以前是个老师,教村里的小鬼子画画的。
鬼子提起共产党游击队,老旦便想起阿凤和肖道成,那么一帮溜边儿走的、他不打招呼都过不了山寨的家伙们,竟敢大张旗鼓地来抢鬼子?鬼子无非是投降了,没了四方的协作,这才被他们这么着欺负。他在鬼子面前慢慢走着,将一张脸绷得凶煞一般。这些鬼子全不似之前见过的那样凶恶,连身体都是弱的,里面还有两个比步枪高不了多少的娃子,脸蛋子红扑扑的,单眼皮儿木呵呵的,这哪像个鬼子呢?这仗打成这样,鬼子真的成了鬼。可八路怎么回事?这些穷鬼难道成了气候?
“你们别管,他们来了有我们,你们照常列队,把武器都集中放下,名册也交过来,我们就把国民政府的接收令给你们,带你们去集合地。”
鬼子乖乖听命,那样子简直是任凭宰割。老旦让二子在城边放出一支带着机枪的暗哨,一两百个八路,管叫他有来无回。胡参谋说了,急行军过来的目的,就是怕牛城被共产党吃了,有必要就动手,他记得这句话。
鬼子说得没错,没多久八路就来了,却不是开枪放炮来的,而是敲锣打鼓,拉着一条横幅,老旦不认得,就问那个鬼子,鬼子说写的是:热烈欢迎国军到来,国共合作庆祝胜利!
老旦还没反应过来,那一百多个叫花子般的八路已经排着队喊着号子走进了城。庄稼地里的一个排的暗哨端着机枪发愣,城头上的狙击手摸着脑袋看着老旦。老旦想着那横幅上写的意思,好像没啥问题,又好像问题很大,他不由得脸红了,正要掩饰般摸出烟锅来,二子酸溜溜地说:“娘的,我娶下的老婆,你们往炕头蹭个啥?”
二子的话点醒了老旦,好一群奸诈八路,和肖道成当年去黄家冲一个路子,别管说得多好听,巴掌拍得有多响,反正是来揩油的。
“警戒,给老子拦住!”老旦举着烟锅喊道。战士们这才明白过来,城上城下立刻举起了枪,几支机枪指着他们,投弹手拧开了手榴弹的保险盖儿。1连的两个排迅速从城外包抄过去,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老兄,我们等得你们好苦啊!”当头一人是个歪嘴,又像是瞎子聋子一样,老旦全营的动作他视而不见,径直向老旦走来。老旦举着手拉着脸,那只手在天上举得木头一样——他当然不能挥下来,那是开枪的命令。巴掌不打笑脸人,何况也的确有国共联合抗日这么一说。那人长得精瘦精瘦的,步子却迈得不小,手里空空如也,八叉着手掌,大咧着一张歪嘴,就这么直通通走到了他的眼前。老旦的手放也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正要摸一下脑袋,见对方举起了手。他还以为这家伙要敬礼,可他一把就抱住了老旦,结实的胸膛硬硬撞了他,一身汗臭塞满了老旦的鼻孔。
“老兄你们从哪里来?怎么也没打声招呼?我们把鬼子已经打得没脾气了,围着饿都要饿死了,这帮家伙死硬,硬是不向咱缴枪投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