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我当了第二个孩子的妈;两个月后,我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妈妈活了74岁,不算长,也不算太短。
遗体在简单的基督教仪式后被火化。一个完整的人,就只剩下半铁盘的骨骸。我们几个女儿用一双长筷子,轮流把骨骸夹进骨灰罐。罐子上有一张几年前她还红光满面的照片。
我的悲伤还算好处理,但对于妈妈的愧疚,则不能稍减。
曾经试过要好好与她相处,但身为儿女,总是对父母有一种予取予求的盛气,往往聊不到几句,便不欢而散。后期更因为要控制她的糖尿病病情,常劝阻她吃东西而不愉快。身为幺女的我,常常对她长篇大论、晓以大义,她却只是无辜地说:“我要喝果汁、吃饼干。”
人生多难料?命运多残酷?
实在很难把吵着要吃饼干的妈妈,和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妈妈联系在一起。
外公学的是艺术,又是国文老师,自然对家中的长女要求甚高。妈妈也不负期望地在那个年代以高中学历考进“中广”苗栗台。还记得曾经看过一张妈妈在高中时的黑白照片,那里面一共有7个高中女生,妈妈说,她们是“七仙女”。妈妈坐在最中间的位置,笑得最自信、最灿烂,头发明显和其他女生不一样,稍微上了些卷子,那样的神采使她当之无愧地获得校花的名号。
听妈妈说,年轻时外公管得严,不管是空军军官的情书,还是热情听众的来信,都会被外公管控。唯独爸爸能闯关成功,是因为爸爸被调到“中广”苗栗台,和妈妈成了同事。
妈妈说,当时看爸爸很不顺眼——好像所有的恋情都少不了这一段,因为注意到了,因为被吸引了,却又不愿承认,便嘴上用力地抵抗着——因为妈妈嫌他太烧包!在40几年前的苗栗小镇,爸爸一出现便是整套笔挺的西装,胸前挂的是照相机和液晶显示收音机,妈妈便觉得这个人太爱表现。
后来,爸爸每天送妈妈回家,但又怕妈妈的家人发现,便在快到家门口的一座小桥那儿先离开。回忆起来,妈妈说那是觉得他烦。直到有一次,妈妈要坐火车去探望亲戚,爸爸去送行。火车要开了,爸爸很不舍地跟着火车小步跑,直至跟不上了,便大喊:“你要早点回来!”妈妈的心这才被融化了,她说,觉得爸爸好孤单、好可怜。后来,他们结婚,有了3个女儿。
大姐说,她小时候常听到他们两个人对唱情歌,家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这和我的记忆完全相反。
或许因为我又是一个女儿,父亲难免失望;再加上举家北迁,经济压力变大,印象里的爸妈,总是为了钱不愉快。现在想想,妈妈为我受了许多委屈。不仅家庭、工作两头忙,还要因为没生个男孩,饱受爸爸的冷嘲热讽。
如果他们只有两个女儿,或许日子会好过一点;如果待在苗栗,或许可以更快乐。所以,还是很感谢妈妈勇敢地生下了我,还是很感谢爸爸带着全家人北上,不然,不会有我,不会有今天的我。
我曾经怨恨过,怨妈妈为什么不像栽培姐姐般地栽培我——她们学小提琴、学钢琴、学芭蕾舞、学民族舞,我只学过一年钢琴。在父母争吵时,我也恨自己不是男生,不能让妈妈理直气壮。爸爸动手打我时,我更气妈妈为何不挺身相救,只在事后抱着我哭?
那时的我并不能了解,妈妈已经用尽全身的心力在职场上打拼,下班后还得赶回家张罗晚餐、料理家务,妈妈没有时间做梦,没有喘息的空间。没有人在乎她年少时如何被宠爱,如何被崇拜;而她在庸庸碌碌的日子里,是否也曾回想过那少女时玫瑰般的梦?
后来,我成为一个主持人。又是电视节目又是广播又是大型晚会,妈妈没说过一句以我为傲的话,只是看着电视然后对我笑:“没想到我女儿这么丑也能上电视当明星。”这句话把我和她的关系搞得更僵。
我搞不清楚她喜不喜欢我的表现。她只在我说话大胆时捶我两下:“女孩子不可以这么说话!”或在我将她的糗事模仿出来时夸张地捂嘴:“下次不准在电视上说我的事!要命!”我还是没听过一句她赞许我的话。
但她还是常拉着我到亲朋好友面前“展示”。我当时不知道,那就是她以我为傲的方式。所以,我学她用损人的方式赞美人,用不在乎的态度掩饰在乎。我不赞成她的方式,却又在仰望着她时变成了她。
等到自己有了孩子,我才惊觉,如果我用同样的方式对我的孩子,他们会有多寂寞。
我要大力地拥抱我的孩子,管他是不是小眼睛、塌鼻子,他们都是我生的,遗传自我和我最爱的人,每一个小细节都美得完美或不美得可爱。我要不断地亲吻他们,为他们轻柔地哼着摇篮曲。就算他们听不懂,我也要告诉他们我汹涌满盈的爱,不让他们有一丝丝负面的感受。我要减少工作,不错过他们需要我的每一刻。他们跌倒了,我能蹲在一旁及时地帮忙。他们多学会了一句话,我能先听到。他们五音不全地唱歌,我能跟着和,为他们鼓掌。
我要为那些错过的,做些弥补。
我要把妈妈那时错误表达的,正确解码。
我不要在孤孤单单地躺进冰柜后,才突然惊觉还有好多事没交代,好多话没说。
大姐说,妈妈这次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不会再出院了。
妈妈走时是早上8时,加护病房里没有亲人,3个女儿稍后才赶到。当女儿们都到时,她才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