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假使“性情”放浪一些,我们不过化为一笑:艺术家嘛,乱来是正常的;哲学家若有偏激性格,也容易为其辩解:哲学家嘛,精神有点不正常也理所当然;而官员们如贪污敛财,蓄养几位情妇,我们除了义愤填膺,结束时大多会补一句,该他倒霉啊!似乎那贪财、贪色的动机天经地义,只不过流年不利而已。所以一旦你宣称“佛系”,自然会有一大堆长辈的关怀立即降临:孩子,五子登科还是莫忘啊,人生啊,还是要尽情享乐一番的!
当“佛系”词汇乍出时,我多少对“佛系青年”是略有微词的,害怕这种人生的小确幸“败坏”了佛教的真实内涵。之后的舆论滚滚,却让我看到这个社会中对佛教的那种深层的误解与怀疑,他们针对的并非是“佛系”,而是“佛教”本身的价值。
在中国的主流文化之中,自来就有一股对于佛教的“敌视”与“怀疑”,这种怀疑并不妨碍中国人礼香拜佛,超度亡灵,但他们亲近佛教不过是为了现世的安稳,官运亨通,财源滚滚,他们畏惧“未知”,却不愿意去真正探索“未知”,反过来还会指责那些想要追寻佛教智慧的人:你们远离世俗,缺乏社会责任感。可是他们眼中的社会责任,也不过流于财色名食,认为这种追求不仅合情合理,反倒是对此警醒自省的人,在他们眼里是如此的不正常。似乎一谈“佛系”,就立刻成为万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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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被视为“不正常”,就会慢慢沦为异端与边缘,佛教渐渐从社会主流空间中淡化,局促于佛寺与民间社会之中,而与社会精英阶层渐拉开距离。那些对佛教稍许认同的士人,也不得不在主流文化的氛围中寒蝉噤口。姑且不说那位因对彭绍升佞佛“不屑”的戴震,甚至为彭绍升美言两句的钱榜,也不得不在受到指责后拼命辩解绝非是为佛教张目。而我们非常熟悉的,被誉为晚清“经世先锋人物”的魏源,退仕之后全心投入佛教的修行,人生如此大的转折,令人困惑,有人直接贴上“厌世”的标签,认为魏源不过是事功受挫而遁入空门。同样在“事功”的标准下,龚自珍忝列晚清经世思想先驱之一,但无人知道他在29岁参加会试的路途之中,给妻子写下“书来恳款见君贤,我欲收狂渐向禅。早被家常磨慧骨,莫因心病损华年”的诗句,哪里可见有厌世的气息?
明清以降,因为政治及其他因素,佛教不断地萎缩,影响士大夫的能力也渐弱,因此,中国佛教再无南北朝、隋唐时期吸收精英的能力,北宋名士张方平就曾对王安石说起当时的士林思想状况:“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但今天当我们听到“佛系”一词,便会觉得自带“无能”属性,是某种意义上的“丧文化”。这样的认知有其极其深远的历史与文化心理传统,短期来看,仍难有正本清源的转机。
从佛教层面来看,佛教向来提倡僧俗为一整体,僧众以佛理教化大众,引领修行,在家俗众则依佛理而在社会之中实践。但因佛寺影响社会的管道日趋狭窄,最终只能感化一般的普通信众,沦为经忏佛事与烧香礼佛的信仰形态。而社会精英对于佛教的怀疑乃至鄙夷,使得佛教很难寻找到正信的主流群体实践其教导,佛教的”入世”内涵也就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彰显。
但是同属汉传佛教,台湾佛教却能走出一条“非丧文化”的“佛系”道路,例如法鼓山的大规模文教事业,影响着台湾社会的精英阶层去实践“心灵环保”的理念;而慈济的慈善事业也能让一般民众体会佛教在推动社会改善方面所拥有的极大影响力。就连我们一般认为更多偏向于“独善其身”的缅甸、泰国等地的南传佛教,在现代社会中也越来越积极地介入社会,引导公众的心灵成长与改善。
但是,为何我们如此恐惧“佛系”?除了在我们身边看不到上述那种现实的典范之外,更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洋溢已久的“欲望”逻辑,早已成为一种政治正确。
我们可以明目张胆地褒扬欲望,却怀疑那些宣称要认知欲望与限制欲望的观念与实践。这样一种倾向,如果分析其前因后果,大概与昔日短缺经济之下的“时代创伤后遗症”有关,也与革命时代理想主义的崩塌有关,知识分子对于“个人主义”的重新肯定,让他们对任何对于“道德禁欲主义”有一种天然的怀疑与不信任。
除了大部分人掉头投身滚滚红尘欲望中之外,还有一些尚在坚守的知识分子,试图依靠“稍显空洞”的现代个人尊严去支撑生命的价值,而害怕任何集体性的道德学习和实践,这和他们的成长经历有关,“集体生活”犹如魔咒,似乎会压抑个人的尊严和自主,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作为“纯粹的个体”而生活过,都只不过是在因缘与关系中生活与成长。
哪一种道德的实践不是在群体中学习的呢?哪里又可以找到“一个人”的道德学习和实践?
进一步说,今日对“佛系”的鄙薄与怀疑,其实代表了社会对于佛教内在价值的误解与扭曲。假如“佛系”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我们就根本无法理解佛陀昔日四十五年赤足游历北印度的弘法努力,也难以体会玄奘大师“宁愿西向而死,不愿东还而生”的大愿。我们的智慧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以至于当一个明显矛盾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们其实没有能力去正确地回答。
佛教的确是怀疑欲望的,而且怀疑的就是我们凡夫所孜孜以求的那些内心蠢动,认为那些寻求固然可以让我们短时间身心愉悦,但是却根本无法消解那背后隐藏着的巨大的人生之苦。简单的说,那些得来容易的欲望之乐,不仅消失的也快,而且根本不足以缓解那深层的生命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