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在拐弯镇工作,心里也得会拐弯。”
赖小毛平时粗,谁知也有细的时候;如今郑重派他去请李雪莲喝羊汤,赖小毛虽然肚子里暗暗叫苦,但身子又不敢不去。赖小毛平日见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但见了李雪莲,胖脸却笑起了一朵花,张口就叫“大姑”。叫得李雪莲倒有些含糊。因为一个告状,咋招来这么多亲戚呢?李雪莲:
“赖镇长,法院王院长叫我表姐都有些勉强,你又降了一辈儿,给我叫姑,我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赖小毛竖起眼睛:
“王院长叫你‘表姐’,肯定叫得没边没沿,我从俺姥娘家算起,给你叫声‘大姑’,还真不算冤。我给你论论啊,我妈他娘家是严家庄的,我妈他哥也就是俺舅,娶的是柴家庄老柴的外甥女……”
掰着胖指头在那里数。李雪莲止住他:
“赖镇长,咱别兜圈子了,啥事吧?你要来说告状的事,咱就别说下去了。”
赖小毛:
“不说告状的事。大姑,我在镇上工作五年了,见到你,跟你说过告状的事没有?”
李雪莲想了想,点头:
“那倒真没有。”
赖小毛拍着手:
“就是呀,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从三国以来,都属天经地义。我不拦人告状。我今天来,是请你去吃饭。也不是我请你吃饭,是咱市里的马市长请你,大姑,你面子大了。”
李雪莲马上又翻了脸:
“不管市长县长,请你吃饭,准没好事,不定心里憋着啥坏呢。”
又说:
“为啥平日不请,现在突然要请呢?还不是国家马上要开人代会了?”
转身就往院外走。赖小毛跳到她面前,用手拦住她:
“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当那么大官,不会白请人吃饭,何况又是特殊时期;但就是‘鸿门宴’,你今儿也得走一遭。”
李雪莲倒一愣:
“啥意思,要捆人呀?”
赖小毛:
“那我哪儿敢呀,我是求你老人家,不为别人,为我。”
又说:
“本来这事皮里没我,肉里也没我,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今天请你吃饭这事儿,就落到了我头上。”
又说:
“我也知道市长找你,又是劝你别告状;你不赞成,我也不赞成。但你赞成不赞成,那是你的事;吃饭去不去,却是我的事。你只要去了,哪怕跟他们闹翻了,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又说:
“大姑,你这事儿太大,我这官儿太小,你从来都是跟上层打交道,这回别因为一个吃饭,把我扯进去了。**一个镇长,露水大的前程,你要不发慈悲,我立马就蒸发了。”
又说:
“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俺爹是你表哥,也八十多了,还得了脑血栓,嘴歪眼斜的,在炕上躺着,不知能活几天,大姑,你不可怜我,就当可怜我爹吧。”
身子堵住头门,屁股一撅一撅,开始给李雪莲作揖。李雪莲倒“噗啼”笑了,照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还镇长呢,纯粹一个泼皮。不就一顿饭吗,就是刀山,我走一趟就是了。”
在这镇上,都是赖小毛打人,哪里敢有人打赖小毛?除非他吃了豹子胆;现在挨了一巴掌,赖小毛倒捂着头笑了:
“我的大姑耶,这就对了,那谁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欢欢喜喜,用他的“桑塔纳3000”,将李雪莲拉到了镇上。
李雪莲见到市长马文彬,还是客气许多。客气不是因为马文彬是市长,而是他戴着金丝眼镜,一派斯文;说话也很客气,没说话先笑;说完一段,又笑一回;让人觉得亲切。斯文的气氛下,大家不好一见面就闹起来。比斯文更重要的是,他说话讲道理。别人讲一件事只能说一层理,这理可能还说错了;他却能说三层理,还句句在理。一见面,马文彬根本不提告状的事,开始扯些家常。就是扯家常,也不是居高临下,先问别人家的事,譬如家里几口人呀,都干什么呀,等于打听人家的隐私,让人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而是先拿自己开刀。他指指羊汤馆四壁,说自己也是农村出身,从小家里穷,当年最想吃的,就是镇上羊汤馆的羊汤。穷又吃不起,每天放学,便跑到羊汤馆,扒着羊汤馆的门往里张望。一次一个大汉,连吃了三碗羊汤。第三碗剩一个碗底,大汉向马文彬招手。马文彬蹭过去,那大汉说:
“你学三声狗叫,这碗底就让你吃了。”
马文彬“汪汪”学了三声狗叫,那大汉就把碗推给了他,他就把那碗底吃了。说得众人笑了,李雪莲也笑了。接着大家吃烧饼,喝羊汤,皆吃喝得满头大汗,气氛就显得更融洽了。马文彬又说,他小的时候,是个老实孩子,从来不会说假话;他有一个弟弟比他机灵,看他老实,便欺负他;弟弟每次偷吃家里的东西,都赖到他头上;放羊丢了一只羊,也赖到他头上;他嘴笨,说不过弟弟,每次都挨爹的打。他那时最苦恼的是,自己说的是真的,咋每次都变成了假的;弟弟说的都是假的,咋每次都变成了真的呢?这时李雪莲已进入他谈话的氛围和话题之中,不由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