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多么瘦!”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病人的**,说。“这是什么缘故?没东西吃嘛!样样东西都拿去换酒喝了!
你必是拿地方自治局的燕麦换酒喝了吧?”
“这还用说吗,”病人叹道,“当初有地主在,日子就好过些。……”“你胡说!你说假话!”将军发脾气说。“要知道你说这话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拍马屁!”
第二天将军又在窗旁坐着,指责病人。这个工作吸引他,从此他天天在窗旁坐着。安娜·米海洛芙娜看出她丈夫不肯罢休,就开始在谷仓里诊病,可是将军也跟踪到谷仓里来了。
老太婆温顺地忍受这种“考验”,她表示的抗议也只限于涨红了脸,送给挨骂的病人几个钱而已。可是临到将军很不喜欢的病人们到她这儿就诊的越来越少,她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将军正为一件什么事取笑病人,她忽然眼睛发红,脸上的皮肉痉挛起来。
“我请求你,别再招惹我的病人,……”她厉声说道。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对人发脾气,那就骂我,不要去招惹他们。
……都因为你,他们不肯再来看病了。”
“啊哈,他们不再来了!”将军冷笑道。“他们怄气了!朱庇特⑦呀,你生气了,那么可见你不对。哈哈。……不过,安纽达,他们不来倒好。我很高兴。……要知道你的医疗工作不会带来别的,只会带来害处!他们本来应该到地方自治局的医院,由医师按照科学的规定诊病,现在却到你这儿来,结果你用苏打和蓖麻子油治所有的玻害处很大呀!”
安娜·米海洛芙娜定睛瞧着老人,想了一阵,忽然脸色煞白。
“当然,”将军继续唠叨说,“医疗方面首先需要学识,其次才谈得上慈善事业,缺乏学识的医疗工作等于骗人。……再者,从法律上说,你没有权利医玻依我看,如果你粗鲁地把病人轰到医师那儿去看病,而不是自己动手诊病,那你给病人带来的益处倒会大得多呢。”
将军沉默一忽儿,继续说:
“要是你不喜欢我对他们的态度,那么,遵命,我不再开口讲话,不过,其实……如果凭良心说,……对他们真诚相待总比沉默和鞠躬好得多。亚历山大·玛凯东斯基是个伟大的人,可是不应当把椅子弄坏⑧,同样,俄国人是伟大的民族,然而由此却不能得出结论说,不能对他们说实话。把人当成小哈巴狗是不行的。这些cesm oujiks跟你我一样也是人,也有缺陷,所以不必宠着他们,纵容他们,而要开导他们,纠正他们,……启发他们。……”“我们不配开导他们,……”将军夫人嘟哝说。“我们倒不妨向他们学一学。”
“学什么?”
“那还少吗。……比方说,爱劳动。……”“爱劳动?啊?你是说爱劳动?”
将军呛得直咳嗽,从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难道我不劳动?”他面红耳赤地说。“不过,……我是知识分子,不是 moujik⑨,我上哪儿去劳动?我……我是知识分子!”
老头认真生气了,脸上现出小孩的任性神情。
“有成千上万的兵经过我的手训练出来了,……我几乎在战场上阵亡,我害了一辈子的风湿病,……现在居然说我不劳动!或者,你会说,我该向你那些人民学一学受苦吧?当然,我哪儿受过苦?我失去了我的亲女儿,……失去了在这该死的老年使我还能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人!居然说我没受过苦呢!”
两个老人猛的想起女儿,忽然哭起来,开始用食巾擦眼泪。
“我们现在不还是在受苦吗!”将军呜咽说,老泪纵横。
“人家有生活目标,……有信仰,可是我们只有疑问,……疑问和恐惧!居然说我们不是受苦呢!”
两个老人同病相怜了。他们并排坐在那儿,互相依偎着,一块儿哭了两个钟头光景。这以后他们才大胆地瞧着彼此的脸,大胆地谈起女儿,谈起往事,谈起阴森的未来。
晚上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躺下睡觉。老头讲个不停,吵得他的妻子无法入睡。
“上帝啊,我的脾气多坏!”他说。“哎,我何必给你讲这些呢?要知道那都是些空想,可是人,特别是到了老年,靠空想生活是很自然的。我唠唠叨叨,结果却夺去了你最后的安慰。你本来会一直到死都给农民治病,而且不吃肉,可是偏偏不成,魔鬼来拉扯我的舌头!没有空想可不行埃……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生存下去呢。……有些著名的作家,表面看来象是非常聪明,可是缺了空想也还是不行。喏,你喜爱的那个作家就写过七本有关‘人民’的书!”
过了一个钟头,将军不住翻身,说:
“为什么恰恰到了老年,人才注意自己的感受,批评自己的行动呢?为什么年轻的时候就不管这些?到了老年,就是没有这一套也已经够难受的了。……是埃……年轻的时候整个生活不留痕迹地滑过去,几乎没触动思想,可是到了老年,每一个极小的感受都象钉子那样钉在头脑里,引起一大堆问题。……”两个老人睡得迟,可是起得早。大体说来,自从安娜·米海洛芙娜丢开医疗工作以后,他们睡得又少又不稳,因而他们觉得日子好象长了一倍。……他们借谈话来消磨夜晚的时光,白天没事做就在各个房间里或者花园里走来走去,探问地瞧着彼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