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荣是前孙吴丞相顾雍的孙子,他早年仕吴,赶上的皇帝孙皓也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所以在来北方前就积攒了些生存经验。入晋后的顾荣表演过这么一套技巧:处境凶险就抱起酒坛子,空气松快点就放下。本以为能瞒天过海,不想这条醉酒曲线很快就给人看透——洛阳这地方,毕竟历经两朝禅代,n场夺权,活着的人都快成精了,还有什么看不透。而且那会儿王戎都发明出不慎掉进厕所的保命术了,装醉汉这种老套路,实在有点太落伍。顾荣眼见智慧储备就要透支,精神状况濒临崩溃,知道不能再坐困死地,终于寻了个机会南下,自此一去不返。
可是一回到南方,顾荣就判若两人了。当时在建邺(今南京市)的陈敏想割据江东,南人不服,顾荣与人定计除之,他手持羽扇,亲自上阵指挥,在朱雀桥一带的秦淮河南岸大败陈敏。陈敏的前鉴,也使踵继而来建邺的司马睿加强了团结意识,于是在体制内工作有年、又代表着南方本土势力的顾荣,成为政府和江南地方的天然联结点,得以备受拉拢。因缘际会,顾荣就这样成了助司马睿开基立业的老臣。
顾荣对陈敏的胜利,是他功业的真正起点,可朱雀桥一战,倒总使我想到陆机。当年,陆机顿军河桥,却打不进洛阳,因而才被谗丧生。朱雀桥之于建康,正如河桥之于洛阳,从来是攻守双方拼死争夺的咽喉之地,也是很多历史名人命运的转折点。陆机的前程断送在河桥,顾荣的辉煌却始于朱雀桥,这简直就是一个历史寓言——南人的主场,终归还是在建康。可命运的讽刺性就在于,南人在老家躺着就能等来的主场作战,陆机却见不到了。
“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1929年南京航拍照片。朱雀桥遗址,一说位于图片上方中华门瓮城以北的镇淮桥1929年南京航拍照片。朱雀桥遗址,一说位于图片上方中华门瓮城以北的镇淮桥
四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世说新语·伤逝》)
当初张翰离开洛阳,去向顾荣辞行,顾荣握着他的手,怆然发愿:“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尔!”这番话后来没兑现,张翰却也无所谓,还在顾荣的葬礼上送了一份大礼。“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像极了陆机的那句“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机惋惜自己,张翰惋惜顾荣,在他心中,顾荣的生命本该是用来抚琴的,他替他弹奏几曲,就是要把死去的顾荣拉进自己的队列,现在,他和他真正是在同采南山蕨、共饮三江水了。
常人是社会调教出来的,名士是死神调教出来的。当张翰决意南下,当陆机临刑一叹,当顾荣躺在琴声里,他们才开启了各自的名士之旅。所谓魏晋风流,其实是笼罩在巨大死亡阴影下的风流,说白了,那就是活死人的行为艺术。批量产名士的时代,一定是恐怖的时代,《世说新语》好书风姿绮态,容易让人错爱中朝江左,殊不知魏晋不仅有竹林七贤,它还会把竹林七贤扔进厕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