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说,一切都平安无事,……”我瞧着灯光暗想。
我心里平静,安宁,舒畅。我刚赴约归来,目前不急于到什么地方去,也不想睡觉。我每一呼吸,每一举步,都流露出健康和青春,我的脚步声在夜晚单调的闹声中沉闷地响着。我记不得当时我有些什么感触,只记得我心情愉快,愉快得很!
我走出一俄里远,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单调的隆隆声,近似大河的流水声。这声音一秒钟比一秒钟响,越来越近。我回头望去,离我百步开外是一片乌黑的丛林,我刚从那儿走出来,铁道的路基在那边绕了个优美的半圆形圈子往右拐过去,消失在树木中间。我茫然站住,等着。在铁道转弯处立时出现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轰隆隆地响,朝我这边飞奔而来,随后象鸟那么快地飞过我身旁,沿着铁道奔驰而去。过了不到半分钟,那个黑点就消失,轰隆声跟夜晚的闹声混在一起了。
那是一节普通的货车。它本身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而它孤零零地出现,没有火车头,而且是在夜间,这就弄得我摸不着头脑了。它会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什么力量推着它在铁道上这么飞快地奔驰?它从哪儿飞来,又飞到哪儿去了?
假如我迷信,我就会断定这是魔鬼和巫婆乘车去参加狂欢晚会,我就会自顾走我的路。然而照眼前这样,这个现象在我就全然无法解释。我不相信我的眼睛,纠缠在各种猜测里,就跟苍蝇落在蜘蛛网里一样。……我忽然感到孤单,独自一人待在整个空旷的原野上。这时候夜晚显得不怀好意,瞅着我的脸,盯住我的脚步。所有的声音,鸟雀的叫声和树木的飒飒声,显得阴森险恶,似乎仅仅是为了恐吓我的想象才存在的。我就拔脚飞奔,象个疯子似的,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跑啊跑的,极力要跑得快些,再快些。我立刻听到了先前没注意到的声音,也就是电线悲凉的哀叫声。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羞辱自己说。“这是懦弱,愚蠢!……”
可是懦弱却比合理的想法强而有力。我一直跑到绿灯那儿才放慢脚步,在那儿看见一个乌黑的铁道岗棚,旁边路基上有个人影,大概是看守。
“你看见了?”我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见谁?你说什么?”
“有一节火车在这儿跑过去了! ……”?p>
“看见了,……”那个汉子不大乐意地说。“它跟一列货车脱了钩。在一百二十一俄里的里程碑那儿有一道斜坡,……列车爬上坡去。最末一节车厢的链子经不住,脱了钩,往回 跑。……如今可追不上它了!”我对自己说。“这个现象所以可怕,无非是因为无法理解而已。……大凡无法理解的东西都神秘,因而也就可怕。 ” ?p>
我经历到的第二次恐惧也很厉害,那是在早春季节,有一天我在树林里打猎归来的时候。当时暮色苍茫。刚刚下过一场雨,树林里的道路上满是水洼,脚底下的泥浆咕唧咕唧响。紫红色的晚霞照透整个树林,染红了桦树的白色树干和嫩叶。我身体劳乏,几乎走不动了。
我在林中道路上走着,出乎意外,在离家五六俄里远的地方遇到一条大黑狗,属于潜水犬①品种。这条狗从我身边跑过去,凝神瞧着我,照直看我的脸,然后又往前跑去。
“挺好的一条狗,……”我暗想。“是谁家的呢?”
我往四下里看一眼。那条狗在十步开外站住,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我们默默地互相看了一忽儿,后来那条狗大概瞧见我注意它而心里高兴,慢腾腾地走到我跟前,摇着尾巴。
我往前走。这条狗跟在我身后。
“这是谁家的狗呢?”我问自己。“它是从哪儿来的?”
方圆三四十俄里内的地主我全都熟悉,他们的狗我也认识。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潜水犬。那么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它怎么会来到这儿,来到这个偏僻的树林里?这条跨一向没有人乘车经过,只有运木柴的人才来这儿。说它是某个过路人丢失在这儿的,那也几乎不可能,因为地主们是不会从这条路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在一个树桩上坐下休息,开始打量我的旅伴。它也坐下,扬起头,眼巴巴地瞧着我。……它瞅着我,连眼皮也不眫一下。究竟是受到寂静、林中的阴影和声音的影响呢,还是疲劳的结果,我不知道,总之,在那两只普通的狗眼凝神注视下,我忽然心惊肉跳。我想起浮士德和他的叭喇狗,想起神经质的人疲乏后有的时候会发生幻觉。这样一想不要紧,我赶快站起来,赶快往前走。潜水犬跟在我后面。……“走开!”我叫道。
那条狗多半喜欢我的声音,因为它快活地往前一窜,跑到我前面去了。
“走开!”我又叫道。
狗回过头来看一眼,注意地瞧了我一忽儿,快活地摇尾巴。显然我的威吓声引起了它的兴致。我本该对它亲热一下才是,可是浮士德的叭喇狗没有在我的头脑里消失,恐惧的感觉越来越尖锐。……紧跟着天黑下来了,这使得我格外心慌意乱,每次那条狗跑到我跟前,用尾巴拍我,我就胆寒地闭上眼睛。当初我见到钟楼上的亮光和那节车厢的时候发生过的情形,如今又重演了:我再也忍不住,撒腿就跑。……我回到家里,看见一个客人,是我的老朋友。他打过招呼后,开始对我抱怨说,他坐着马车到我家来,在树林里迷了路,他那条贵重的好狗就此走失了。
【注释】